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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之旅⑩

魔女之旅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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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白石定規
插畫:あずーる
譯者:李殷廷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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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之旅⑩

内容簡介
「我從遇見妳的那一刻開始,不就一直在這裡了嗎?」

某個地方有一名魔女,她的名字是伊蕾娜。
她與師父芙蘭的旅行即將來到尾聲。
這時她遇見為戀愛煩惱的美人魚與害羞的旅人、年輕的「星塵魔女」,她傷腦筋的師父以及乖僻的小說家、尋找新的故鄉的姊妹和住在天空廢城的魔法師、潛伏於書中的惡魔、掃帚與假扮成「灰之魔女」的魔法人偶,以及失去摯友而黯然神傷的「炭之魔女」……
各式各樣的事件像是要阻止旅途結束一般挽留兩人──
受到夜空中飛舞的無數光芒引導,少女們將引發僅限於一晚的奇蹟。

作者簡介
白石定規
日本小說家,在台灣的作品有《魔女之旅》(青文)。

畫師
あずーる
日本插畫家。

魔女之旅⑩魔女之旅⑩魔女之旅⑩魔女之旅⑩魔女之旅⑩

CONTENTS
第一章 旅行航路:書中的故事
第二章 嚮往戀愛的美人魚
第三章 保存回憶的文字之國
第四章 魔女審判
第五章 魔法師們的天空
第六章 旅行航路:孤獨的書本
第七章 旅行航路:燈塔之中
第八章 旅行航路:昏暗夜空中升起的火光
後記

第一章 旅行航路:書中的故事

我們又見面了呢。
沒錯,就是我。
伊蕾娜。
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嗎?對,沒錯,就是我。你覺得我在哪裡?
我想你一定沒辦法馬上猜到,所以就來給你一點提示吧。
在你眼中看來,這裡一定是放眼望去全部都是文字,黑白又單調的世界。這裡是薄薄紙張中的世界,而我一定也只存在於這一頁又一頁的文字世界中。
我就是身在那種世界。
你知道是哪裡了嗎?
沒錯,就是書裡面。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現在就在書中的世界!
…………
就是這樣,容我再次自我介紹。各位讀者,早安。午安。晚安。
你看得到我在這裡揮手嗎?才怪,怎麼可能看得到呢,畢竟我只是一行行的字。
追根究柢,你真的能理解我身在書裡面,活在書裡面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停想著沒有人看該怎麼辦,覺得有點害怕。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闔上書本,繼續看著我喔?
話說回來,你知道嗎?書中的世界十分不可思議,又非常怪誕驚奇,偶爾還會發生現實之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嗯呵呵。我的眼鏡好棒……」
我說。我戴著眼鏡,還穿著拉特利塔國立學園的制服。
「貓耳女僕裝的我……會不會太可愛了……?」
妖嬌打扮的我對玻璃窗上的倒影看到入迷,身上穿著過去在咖啡廳打工時穿的女僕裝。
「…………」
我陷入沉默,唯有不發一語。
在這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人。
寫得這麼不清不楚我萬分抱歉,不過這大致上就是我現在面對的狀況。
就再說明一次吧。
我現在在書裡面,還多了兩個分身。
「…………」
我不禁嘆了口氣。「妳覺得這個狀況怎麼樣?」
我問呆站在我身邊,冷冷看著貓耳女僕裝的掃帚。
她轉頭對我露出極為單調的表情。
「我覺得很無奈。」
「妳也太老實了吧。」
「畢竟我的主人是伊蕾娜大人。」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歷經這一番平淡的對話,我再次嘆了口氣。隔著紙張,你是否也看到了這番對話?
我就這樣在書中,跟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還有長得跟我有點像卻不太一樣的掃帚展開冒險。
我不知道下一頁有什麼在等著我。
不過──
但願你能看到最後。

第二章 嚮往戀愛的美人魚

至今約三個月前的某一天,我一如既往,獨自一人從一個國家旅行到另一個國家。由於日前造訪面向大海的國家,我無意中喜歡上海景,騎著掃帚沿著海岸邊飛行。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蔚藍。
晴朗的天空萬里無雲,眼前是一片無垠的藍天與大海。波浪如同呼吸一般緩緩地陣陣拍打沙灘,小螃蟹在海潮退去的片刻從沙中探出頭來。
自由、閑靜又平淡的旅行令人心曠神怡。
就在這個時候。
一具屍體出現在掃帚的行進方向前方。
「…………」
不對,或許只是看起來像屍體而已──我看到疑似為一名女子的物體躺在岸邊。
金色的長髮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格外裸露的穿著可以看見她的肌膚白皙剔透又美麗。
就睡午覺來說,她躺的地方有點太亮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爬下掃帚,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
「……妳還活著嗎?」
我低頭俯視她,三角帽的影子蓋住她的臉。一動也不動的女子在陰影之中終於微微張開金色的眼眸,抬頭看我。
我們四目交接,所以──
「啊,妳好。」
我向她打了一聲招呼。
她聽了則是這麼回答:
「……好想死。」
她簡單說完這句話便嘆了口氣。
對初次見面的人說這句話會不會太嚇人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歪著頭說,她這才終於起身問:「……請問妳是?」
「我是正在旅行的魔女。」我穿著黑長袍,頭戴三角帽,胸口別著星辰造型的胸針。如妳所見,就是魔女。「妳是?」
「……蕾榭。」
她簡短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妳好像有什麼煩惱。」我又側了側頭。「不嫌棄的話可以跟我說喔?」
「……!妳願意……幫助我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表情頓時熠熠生輝,雙眼也閃閃發光,看似恢復了生氣。
「……嗯嗯,算是。」把一開口就說想死的人丟在原地不管,說聲「那再見啦~」一走了之好像有點太冷淡了。
姑且聽聽她的煩惱應該沒有問題。
於是我問:「妳有什麼煩惱嗎?」
然後──
她微微垂下眼睛,低聲說出一句:
「……戀愛……」
「嗯?」
妳說什麼?
「……我在煩惱戀愛。」
她有些難為情,卻也有點開心地說。
她為愛煩惱,煩惱戀愛到最後想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我幫不上忙呢。再見。」
我起身拿起掃帚。
「咦!騙人,等一下!為什麼聽到人家在煩惱戀愛妳就馬上逃跑啦!」
「不好意思,那方面不是我的專業……」
恐怕幫不上忙……
「拜託!一下子就好了,求求妳聽我說!聽我說就好了!好不好!」
蕾榭就這樣坐在原地,不停拉扯我的長袍。妳幹嘛。
她的力氣很大,我甩不掉她,結果只好嘆了口氣。
真拿她沒辦法。
「……我只有聽聽而已喔。」
「太棒了!妳願意聽我的煩惱對不對,魔女小姐……!」
不是,不聽妳又不放我走……
接著她慢慢對我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她說。
某一天,她遇到了一名男性。
他的年紀約在二十五歲左右,頭髮烏黑又相貌堂堂。他是旅人,個性溫柔又能言善道,而且還是名紳士,她馬上就愛上他了。
她戀愛了。看來她好像很容易墜入愛河。
雖然她跟那名四處漂泊的旅人只有一面之緣,她卻深深愛上了他。
隨著無法見面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心也越來越煎熬,直到成為無可奈何的思念,她才會跟屍體一樣躺在故鄉旁邊的沙灘上。
「我受夠了啦……人家全都受不了……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再見他一面……?」
換句話說,她陷入了見不到心上人而痛苦到受不了的狀態。簡而言之,就是她罹患了麻煩得要死的相思病。

魔女之旅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我幫不上忙呢。再見。」
我拿起掃帚。
「等一下!都聽到這裡了妳還想逃?別想逃跑,幫我談戀愛!」
妳不是魔女嗎?快想想辦法!蕾榭這麼抗議。
「不是,那個……魔女又不是無所不能……」
「那麼至少幫我找跟他再見一面的方法!怎樣都好,總之讓我見他一面!」
「就算妳這麼說……」
「還有,最好能在跟他見面的時候變成馬上可以結婚的狀態,所以請妳把我的魅力提升到極限,讓他會對我神魂顛倒吧。」
「妳把魔法師當成什麼了?」
「什麼都做得到的超強人種。」
「真敢說耶……」
「總之拜託了!」
「就算妳這麼說……」
「把我變成女人!」
「那個說法好像有點那個……」
在那之後我們又爭論了一陣子,結果我最後屈服,嘆著氣答應盡可能達成她的要求。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情。
在與芙蘭老師於深邃森林比拉重逢之前的事情。

我跟伊蕾娜在旅行途中造訪了某一個國家。
在那裡美人魚蔚為話題。
美人魚。
上半身是美女,但下半身卻和魚一樣布滿鱗片,還長了尾鰭的奇妙生物,在附近的國家爆紅。
我跟伊蕾娜造訪那個國家時,城裡當然全部都是美人魚的話題,人人都在討論約三個月前出現的美人魚。
「我以後要娶美人魚當老婆……」
走在街上到處都能聽到這種話。
「上次我去海邊遇到美人魚,她對我拋媚眼耶!她一定是愛上我了。」
還有人不知道是誤會了髒東西跑進美人魚小姐眼中的瞬間,還是自己的眼睛糊到蛤仔肉。
「我請她幫我簽名喔!」
還有男士拿著美人魚的簽名。錶在框中的紙上寫著歪歪斜斜的「美人魚」三個字。
「她還跟我握手,我再也不洗這隻手了。」
還有男人驕傲地炫耀溼答答的手。
美人魚的人氣不只影響到城裡的居民。
「歡迎!這是人魚肉喔,要不要買一點?只要一枚銅幣!」
還有攤販搶搭話題的熱度,給普通的烤魚取了奇怪的名字。
「我們的旅館有面向大海的觀景窗,天氣好的日子可以看見美人魚……應該吧。」
還有旅館認為只要加上美人魚這三個字就能大賺一筆。
就像這樣,神祕生物的話題不絕於耳,鬧得沸沸揚揚。話雖如此,我也是其中一個人。
「美人魚嗎……聽起來很有趣呢。」
如果有遇見美人魚的機會,還真想跟她說說話呢。
我邊走在路上,邊對伊蕾娜這麼說。
另一方面,伊蕾娜則似乎對美人魚這種生物興致缺缺。
「……對啊。」
她望向遠方,點頭附和我的話。這段對話發生在昨天,我清楚記得那時她露出了非常非常微妙的表情。
伊蕾娜是旅人,她會對這種稀奇的事物興致索然有點奇怪,昨天我看到她的反應感到非常納悶。
現在我與伊蕾娜分頭行動。
我來到海邊。
造訪據說會有美人魚出現的海灘。
至於為何要突然跑來海邊──理由應該不辯自明才對。
就是美人魚。
其實我原本預定跟伊蕾娜一起來,可是她卻堅持「啊,我不想去。」不肯屈服。就算我拉扯她的手臂、裝可愛拜託她,結果她還是不願意陪我來。老師我好傷心……
不論如何,我對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美人魚有些內心雀躍地走在海邊。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附近吧……?」
我一手拿著寫有城鎮中流傳的美人魚出沒地點地圖,在沙灘上晃來晃去。在海浪拍打的岸邊,相同的景色看似無邊無際。
終於,美人魚如傳聞中出現在我面前。
美若天仙的美人魚自海中現身。
她的頭髮與雙眼是金色的,頭髮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她看著岸邊,好像沒有發現我。
她的上半身確實是人類。
但是下半身布滿桃紅色的鱗片,還有一對尾鰭。
「今天也游了好久──」
自海中上岸的她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美人魚。
「哎呀哎呀……」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在這裡遇到她!
我看到她十分感動,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她好一陣子,思考該怎麼跟她搭話。
就在這個時候。
「嘿!」
她恐怕沒有發現我。
自海中上岸的她用手中的魔杖指向自己的下半身,藍白色的光芒便壟罩她的鱗片,就這樣把尾巴變成別種形狀。尾鰭消失不見,下半身也一分為二,應該是美人魚的她在轉眼間失去人魚的特徵。
光芒消失時,她長著一雙漂亮的腳。
……腳?
明明是美人魚?
「那個……請問妳那──」
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靠近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
這時她終於發現我的存在。她驚訝地瞪大雙眼,用雙腳起身站在沙灘上。
「被看到了……!」
說出這句話的,是名不論怎麼看都非常普通的女性。
「妳不是……美人魚嗎……?」
這個時候的我大失所望,但是眼前的她肯定無從得知我的心境。
「那個……我偶爾是美人魚,偶爾不是美人魚呢。」
她坦白地承認了眼前的事實。
不僅如此。
「其實是偶然間路過的魔女,把我變成女人的……」
她還紅著臉這麼說。
哎呀哎呀。
「做這種下流勾當的魔女究竟是誰呢?」

沒錯,就是我。
在等去找美人魚的芙蘭老師回來時,我在城裡無所事事,總之在路邊找了個角落坐下。
在這裡能清楚看見城裡的樣子。
大街上活力充沛,人們的對話此起彼落,約三個月前出現的美人魚話題不停經過我的眼前。同時,我也看見搶搭美人魚熱潮的買賣。看樣子,他們似乎在美人魚這個單字上嗅到錢的味道。
唉呦喂呀受不了。
真傷腦筋呢。
只要掛上海邊美人魚的名號就能發財,生意才沒有這麼好做。
真是不可取。
「哎呀哎呀?那邊的那位小姐,妳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呢?」
「咦?我嗎……?」
聽到我的呼喚,一名外型乖巧的女性驚訝到微微瞪大眼睛。我點頭回答:
「沒錯,就是妳。妳看起來像是有什麼煩惱呢……?怎麼樣?要不要讓我幫妳算算看呀?」
「占卜……是嗎?這種的我不太──」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認識美人魚,學會了美人魚親自傳授的算命法喔。妳想不想試試看?」
「認識美人魚……?咦,是那個美人魚嗎?」
哎呀呀。
「我不知道妳在說哪個美人魚,不過如果妳說的是最近在城裡蔚為話題,海邊的美人魚的話──沒錯,就是她。我認識她,也跟她見過好幾次面,應該可以說是朋友才對。甚至說是摯友也不為過。」
唉呦喂呀受不了。
只要掛上海邊美人魚的名號就能發財,生意怎麼可能這麼好做呢!
「妳應該也知道吧?現在美人魚是擄獲城裡所有男人心的美麗教主,這可是她親自傳授給我的占卜技術喔。妳有沒有興趣呢?」
「…………」
她坐了下來。只要坐下來我就得手了。
「看來是有呢。」我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點了點頭,在兩人之間放好在附近找到的箱子,又在上頭擺上裝滿貝殼的茶杯。
實際上,這真的是她,也就是街頭巷尾蔚為話題的美人魚教我的占卜。
「話說回來,妳有什麼煩惱呢?」
我晃了晃茶杯,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攪拌杯中的貝殼,側著頭問。
她欲言又止地說:
「那個……我現在有個心儀的對象……」儘管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在聽,她還是壓低聲音,「我在煩惱該不該向他告白。」
「原來如此。」
戀愛的煩惱嗎?這不是我的專業呢。
但是不必擔心。
「那麼我就來替妳占卜吧。」
我又喀啦喀啦地攪拌了一下茶杯裡的貝殼,再把貝殼撒在箱子上。日前撿的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貝殼全部散落在箱子上。
這是我三個月前學的占卜。
「結果出爐了。」
掉在箱子上的貝殼一共有十個。有七個正面朝上,三個背面朝上。城裡的人氣美人魚說,正面越多願望就越容易實現。
換句話說,如此一來。
「大概有機會交往。」
我充滿自信地回答。
然而眼前的她卻一臉狐疑。
「聽起來好籠統……妳的占卜準嗎?」
「還算準。」
「聽起來好籠統……」
「順帶一提,只要用魔法,就能操作貝殼正反面的機率。」
「那不是作弊嗎……」
「畢竟運氣還是得靠自己掌握……」

就是這樣。
我就用這種籠統的感覺占卜。
雖然感覺得出來只要說出美人魚這三個字就能聚集不少人氣,但像這樣半開玩笑的占卜依然可以吸引一定的目光。傳聞一傳十、十傳百,坐在街角過了一個小時的時候,就算不主動拉客也會有人來找我算命了。
「妳是美人魚的朋友嗎?可以跟我說她的聯絡方式嗎?」
「…………」我一撒貝殼,全都是背面,所以就請他回去了。
「那個啊,聯絡方式無所謂,美人魚平常都吃些什麼?不是,我不是想下藥之類的,只是真心想送點慰勞的點心給她吃。」
「…………」我一撒貝殼全都是背面就請他回去了。
「美人魚認識我的臉嗎?她說我怎樣?」
「…………」全都是背面就請他回去了。
「美人魚她──」
「…………」請他回去了。
我嘆了口氣。
總而言之,只要有人來我,就把貝殼全部翻成背面說「無法。」讓他們看見自己跟美人魚之間毫無可能的事實,請他們回去。
「這個國家都只有對戀愛太積極的人嗎?」
聽到我無奈的回答,他們全都怒氣衝天。
「我又不是想跟她交往,有什麼關係!」「沒禮貌!我還算好的咧!」「不是,我還算可以的耶?」「我只是個跟風仔,所以只是想認識她而已。」
諸如此類。
他們每個人都主張自己很正常。
美人魚和住在這座城裡的居民如文字所述住在不同的世界,在這之前,美人魚本來就沒有純真到會愛上只有握過幾次手的不特定多數人。不對,不只美人魚,大多數女生應該都是這樣才對。
「都沒有什麼正常的客人呢……」
難道自稱是美人魚的朋友反而適得其反嗎?上門的客人幾乎都是些怪人。
這樣的話,是不是快點把攤子收一收比較好……?
「可以打擾一下嗎?」
就在我對這個國家的男性略為偏頗的思考回路感到混亂的時候,又有一個男生造訪我的攤位。
他的年齡約在二十五歲左右,頭髮烏黑又相貌堂堂。
「我想請妳幫我算戀愛運。」
他說。
「跟誰的戀愛運呢?」
反正一定是美人魚吧?你一定是想算跟美人魚的戀愛運勢對不對?我半先入為主地想,邊悄悄準備好魔杖邊攪拌茶杯。
「…………」
接著,他回答了。
街頭巷尾稱為美人魚的她的名字。

我決定陪在海邊遇到的她走回城裡。
「不過,妳到底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我走在海灘上問。
她三個月前突然在海邊出現,不停做出會在城裡流傳開來的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或許是十分我行我素,不理邁步離開的我在旁邊蹲了下來,翻了翻幾個沙灘上的貝殼說「啊!好多背面喔,重來好了。」又把貝殼撿了起來。
結果我也停下腳步看著她。
如今的她並沒有美人魚般的打扮。
她身上穿著簡樸的上衣,以及深藍色的長裙。又因為她確實長了一雙腳,所以現在幾乎不會有人發現她就是美人魚才對。
聽到我單純無比的疑問,她露出淺淺的笑容回答:
「人家想跟喜歡的人再見一次面……就變成這樣了。」
「什麼就變成這樣?」
她的動機還真膚淺呢……「妳的事在城裡流傳開來了喔。大家都說城鎮附近有可愛的美人魚出沒。」
我這麼說,但她自己當然早就發現這件事了才對。蕾榭說「對呀。」點了點頭。
「可是呢,可是呢,這也沒有辦法喔?因為我是為了讓心愛的他聽到我的傳聞,再來見我一次才以美人魚的身分在海邊活動的啊。很多人來見我,把我的謠言傳開;可是人家已經心有所屬了,所以絕對不是在賣弄風騷喔。」
接著,她找藉口似地這麼說道。
城鎮中流傳的謠言閃過我腦中。
──她對我拋媚眼耶!她一定是愛上我了。
──我請她幫我簽名喔!
──她還跟我握手,我再也不洗這隻手了。
…………
「真的嗎?妳真的沒有賣弄風騷嗎?」
「…………」蕾榭尷尬地把眼睛別開。「這、這個……我是有給一點殺必死?之類的東西啦……」
我知道。
話雖如此,我也無意責備她。畢竟我內心也有想跟美人魚見面要簽名的想法。更何況──
「妳又不是為了跟居民要錢,才假扮成美人魚給粉絲福利的,倒也不是什麼該被責備的事情呢。」
我笑著說。
「…………」
孰料她又把眼睛別開。
……哎呀呀?
「妳有跟他們收錢嗎……?」
「咦!咦~?妳在說什麼啦!人人人人家怎麼可能收錢!」
「妳看起來很慌張呢……」
「可、可是是真的啊!錢的話我是真的沒有收!真的!」
「錢的話?」
「…………!」
這就是言多必失。她雙手摀住嘴巴陷入沉默。
然而為時已晚。
「什麼意思?妳在做什麼壞事嗎?可以詳細告訴我嗎?」
妳在人類跟美人魚之間自由切換,究竟做了什麼好事?
「不是,那個……」她尷尬無比地回答:「那個,城裡的人……都是那個,很好的人……所以只要跟他們簽名或是握手,他們就會送我各種禮物……」
「喔喔,各種禮物是?」
「有點貴的衣服,還有首飾之類的。」
一問之下才知道,大約三個月前,某個住在城裡的男子偶然間見到美人魚蕾榭,歡天喜地地大喊「嗚喔~~!是美人魚!好猛!」並要求跟她握手。
她是為了讓心儀的男性回頭才在人與美人魚之間變身,絲毫不打算答應他的請求;不過她還是以「那你可以在城裡散布我的消息嗎?」作為交換條件,跟他握了手。
效果奇大無比。
「只要跟一個人握手,隔天又會有各式各樣的人來,這次還跟我要簽名……」
她幫別人簽名,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就拿錢給她。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可是呢,那個啊,簽個名就跟人家收錢感覺有點罪惡感,所以我拒絕了喔。只要能幫我宣傳我就心滿意足了。」
「哎呀,是這樣嗎?」
「但因為我不收錢,所以粉絲們隔天就開始送我衣服跟首飾……」
「喔喔。」原來如此。「然後,妳沒有拒絕嗎?」
「女生是收到禮物比直接收到錢還要開心的生物啊。」
「…………」
好少女……
「不過人家已經心有所屬了……有好好跟男士們說送我禮物很困擾喔?沒想到他們居然說『我想幫妳的戀情加油!』之類的話,結果還是送我禮物……我不懂……我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
雖然少女心偶爾會變成無法理解事物的代名詞,但是說不定對她這種少女而言,男人的內心也是難以理解的東西。
話雖如此,蕾榭也不是心懷惡意跟粉絲們徵收禮物。
「收下禮物又不用就太沒禮貌了,所以我現在就穿著粉絲們送的禮物喔。」
她依然拋著沙灘上的貝殼這麼說:「可是呢,錢也好,人氣也罷,老實說我都沒什麼興趣。」
她朝沙子伸手,撿起背面朝上的貝殼,看著剩下來正面朝上的貝殼。
「那麼妳對什麼有興趣?」
我這麼問,她就喃喃說出一個答案。
「心上人的心。」她說。
「請問那位男士的名字是?」
我接著詢問,她又低聲回答:
「基斯。」
他是名溫柔、能言善道又紳士帥氣的男士──她說。

她一面朝城鎮走,一面說起自己與基斯的故事。
……說是說了,但──
「那一天,我跟小魚兒們一起在海裡游泳。我只要說『你們好。』牠們也會微笑對我說『啊,妳、妳好!』所以我每天都會來這個海邊游泳。」
不論是好是壞,她又少女又愛做白日夢,回想中處處參雜了類似幻想的情節。
「那天我一如往常跟小魚兒們在海底玩鬼抓人。牠們當人,我當鬼。小魚兒們真的很會逃跑,我不管怎麼追就是抓不到。然後呢──」
「啊,不好意思可以請妳跳過跟重點無關的部分嗎?」
「…………」
她略顯不服地鼓起臉頰陷入沉默。
然後接著說:
「我是在那天中午遇到基斯的。在我抓到幾隻小魚兒之後,人家受傷了。」
蕾榭的聲音微微一沉,撫摸自己的手臂。
「發生了什麼事嗎?」
看起來不像是留下傷痕的傷。
「我的身體被大海的雷鳴貫穿……」
「……什麼?」
「不是,我說大海的雷鳴。」
「不好意思可以請妳用我聽得懂的詞彙說明嗎?」
「……人家被咬了。」
「被什麼?」
「被水母。」
「…………」
蕾榭用大海的雷鳴這誇張的名字形容平凡無奇的小傷,對此我只能保持沉默。
「然後呢,因為實在是太痛了,所以我先上岸了一次。」
這時,她終於說出與基斯邂逅的經過。
基斯看到在沙灘上痛苦掙扎的蕾榭,旋即察覺事態非同小可,跑了過去替她包紮。
他雖然不會魔法,但不愧是名旅人,還算是具有傷口包紮的知識。
他用乾淨的海水沖洗患部,一看到皮膚腫了起來就幫她冰敷。
「嗚嗚……」
蕾榭痛苦地呻吟,他就握住她的手說「沒、沒事的!」安慰她。蕾榭說,當時她的心底深處湧現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又強調大海的雷鳴痛得要死。我再次閉上了嘴。
基斯細心地在蕾榭紅腫的肌膚上塗上藥膏。身為旅人,他對傷口治療多少有些心得,但是他似乎對女性沒有什麼免疫力。
蕾榭還記得他那令人莞爾的可愛反應。
「妳被水母咬到了……只要塗上這個藥膏,很快就會不痛了,加、加油!」
蕾榭對他搖了搖頭。
「不是水母……」
「?不是水母?那妳被什麼咬到了?」
「大海的雷鳴……」蕾榭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堅持。
基斯聽了備感困惑。
「咦?大海的雷鳴?不是,這只是一般的水母──」
「人家是被大海的雷鳴咬到啦!」
「是啊,嗯,沒錯!是大海的雷鳴!」
他是名非常溫柔又紳士的男性。
在那之後,在蕾榭的狀態穩定下來之前,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為了避免她無聊,他還說了很多故事給她聽。
雖然有點生澀,他仍一點一滴地說出自己遊歷各國的故事。
他有一個夢想。
他想在充滿大自然的國家優閒地生活。儘管這個夢想微不足道,但是他訴說夢想時的雙眼依然閃閃發光。
他的故事對愛做夢又不曾離開家鄉的蕾榭而言,聽起來就像是美麗動聽的童話故事。
所以蕾榭也說出自身的故事答謝他。
「我總是跟這裡的小魚兒們一起游泳。」
「咦?啊、啊啊,嗯,這樣啊……」
兩人圍著火堆而坐,搖曳的火舌輕撫串起的烤魚。
「小魚兒每次都愛逃跑,所以我就會追牠們,把牠們抓起來。」
「是、是喔……」
蕾榭邊吃著烤到金黃酥脆的烤魚,邊「嗯呵呵」地輕聲笑了笑。
她說,兩人一起吃的烤魚格外美味。
小魚兒……
「然後呢──」
蕾榭又跟基斯聊了很多話題。她著迷到忘卻時間,忘卻痛楚。她從來沒有在海邊跟陌生人聊天,所以就算夕陽西下,話題還是沒有間斷。
她覺得自己能跟他聊到天長地久。
「…………」
終於,基斯注視著他。
即使在斜陽之中,也能看出他的臉頰帶著一抹紅暈。
──這個人愛上我了!
蕾榭馬上就發現了。其實她在見面的當下就隱約有這種感覺了。
「我說,基斯,你喜歡哪種女生?」
是我對吧?你喜歡像我這樣的女生對吧?一定是這樣吧?她帶著無與倫比的自信問。
基斯別開眼睛回答:
「應該是,美人魚吧……」
他是美人魚控。
…………
美人魚控是什麼鬼?
兩人還沒聊夠,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更加親近。
「……那個我說,蕾榭。」所以,基斯說:「明天我如果再來這裡,還能見到妳嗎?」
他直率的心意耀眼奪目,她說自己非常高興。
但是──
「……不行。」蕾榭搖了搖頭。「你不能來。」
明天或許能在這裡見面,或許能聊得更久,孰料蕾榭竟然拒絕了。
她是個非常非常純情的少女。
同時有著有點麻煩的個性。
我想,走遍世界的基斯跟對世界各國一無所知的蕾榭就算在一起,一定也不會順利。
「你明天不要再來了。」
今天謝謝你──蕾榭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其實,她想一直跟基斯在一起。
到了隔天。
蕾榭再次來到海邊。儘管拒絕了人家,她心底依然期待「基斯說不定又來了?」
但是他並沒有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受夠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邊放聲大哭,邊在海灘上打滾。
結果,在那之後她每天都會來海邊,不過他始終沒有出現。
「……這就是我到目前為止的故事,妳覺得怎樣?」
「我覺得妳這個女生好麻煩喔。」
「…………」

「……原來如此。」
大致聽完男子來跟我商量戀愛的話,我點了一下頭。
他說。
他身為旅人遊歷各國,卻忘不了三個月前邂逅的美麗女子,才會回到這個國家。
她的名字叫做蕾榭。
也就是近期在這個國家附近出沒,以美人魚之名博得廣大人氣的女子。
「簡單來說,我就是忘不了她,所以才會回來。」
他離開這附近的國家之後,一定在別處聽到了美人魚的傳聞。比如說像是──這個國家附近的海邊有漂亮的美人魚出沒。
而那個美人魚的外表越聽越像是之前遇見的蕾榭,所以他才會好奇地跑了回來。
聽完他的話之後,我大致上得到這種印象。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你說回來,具體來說是在幾天前回來的?」
「咦?」
我是昨天來到這個國家的。
今天我從早上開始擺攤占卜,接待過不少客人。
「你在城裡很出名喔。」
我鄭重地告訴他。
雖然請我占卜與美人魚的戀愛運勢的男子不計其數,但是我對他們傻眼地嘆氣時,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出同一句話。
──不是不是,我還算是好的了。
諸如此類。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沒有發現自己被美人魚迷得神魂顛倒。
但是一問才知道,似乎倒也不是這樣。
其中一個居民告訴我:
「有個奇怪的男人說,只要我願意去跟美人魚說話,他就給我錢。」
也有人這麼告訴我:
「只要去跟美人魚要簽名就有錢拿。雖然不知道他想幹嘛,不過我猜八成是跟蹤狂。」
或者是:
「他之前要我幫他送禮物。我也不太清楚,總之他一定是跟蹤狂。」
由於連這種目擊證詞都有,簡而言之這名疑似跟蹤狂的男子至少從一個月前開始,就間接地跟蕾榭接觸了。
所以大家才會說「我這樣還算正常。」呢。因為他們知道有一個男人深深陷在泥淖裡。
話說回來,關於那名跟蹤狂的外表,據說他有著一頭黑髮,溫柔的面容,年齡大約二十五歲左右。
哎呀哎呀,跟某位先生長得很像呢。
「難道說,你從一個月前就一直在刺探蕾榭身邊的情報了?」
「……」基斯全力把眼睛從我身上別開。「……沒、沒有啊,妳在說什麼……?我不知道耶……」
哇啊,真是太好懂了。
「不要拐彎抹角收集情報,直接去找她說話不就好了嗎?」
我直接了當地給他建議。不跟她說話可是永遠都不會開始喔?
但他聽到我直接了當的建議,反而怒氣衝天。
「要是做得到我就不必這麼辛苦了!」
「可是,你不是只見過她一面嗎?聽別人轉告的情報就滿意了嗎?你應該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吧?」
「?我知道啊。不是美人魚嗎?」
「…………」不是,這麼說確實也沒錯。「你聽到她是美人魚一點也不驚訝呢。」
「嗯,是啊。這個世界那麼遼闊,有那種人不也不奇怪嗎?」
「…………」
他明明這麼通情達理……「為什麼被拒絕一次就不再跟她見面了呢……」
「不是,我也想跟她見面啊?但是沒有辦法……」
你明天不要再來了。
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時,蕾榭對他說的話。基斯老老實實地接受了這句話,說不定還把這句視為蕾榭的真實心意。
「一想到就算跟我在一起,跟我一起聊天也很無聊,我就沒有勇氣跟她說話了……我也有好幾次想去海邊啊,但一想到會被拒絕,我就不敢去了。」
「…………」
「很沒用吧?妳儘管笑吧。」
「欸嘿嘿。」
「笑什麼啦!」
「咦咦……」
不是你叫我笑的嗎……
「總而言之,我想算我跟她的戀愛運。要是沒有希望的話,我就會乖乖放棄。所以請幫我算吧,拜託了。」
基斯深深低頭鞠躬。
這肯定就是他歷經一番煩惱,最後得到的結論。
「──我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就應他的要求,用非常籠統的方法幫他占卜吧。我相信他一定會掌握命運搖了搖茶杯,立即將杯中的貝殼撒在箱子上。
結果馬上就出爐了。
「…………」
他看著箱子上的貝殼渾身定格了半晌,接著抬頭看我歪了歪腦袋問:「……這個的結果是怎樣?」
要我回答你也沒關係,不過──
「這還是留到待會再說吧。」
這樣一定比較好──我望向國門的方向說。
「…………?」
基斯慢了一拍,也往那邊看去。
正巧就在這個時候。
在奇巧無比的時機,芙蘭老師回到城裡。
「…………」
基斯瞪大雙眼,他一定驚訝不已。
因為跟我師父一起回來的,是三個月前只見過一面的漂亮女性。
因為三個月前還是美人魚的她,下半身長了一雙腳。

回溯到三個月前。
我在海邊遇到一位如屍體般躺在地上的美人魚。
「把我變成女人!」
她用有些語病的說法抓住我,央求我將她變成人類女性的模樣。
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卻因為某個理由無法在一起。
因為蕾榭與基斯住在不同的世界。
僅此而已,就使兩人被迫分離。
基斯是在地上行走的人類,蕾榭則是在海中優游的人魚。
其實蕾榭也對基斯有好感。無法如願在一起是因為她清楚明白,兩人即使成為情侶,也絕對無法順利交往。
所以她才叫他明天不要過來。
然而換句話說,這是阻止蕾榭與基斯兩人唯一的問題。
老實說,我認為這並非魔法無法解決的問題。
蕾榭摟著我的腰,於是我握住她的手臂,低頭看著她,對她露出微笑。
「我有一個好辦法。」
我將一支魔杖交給她。
「……這是什麼?」
蕾榭疑惑地歪著頭問,我就說:
「總而言之,只要用魔法變兩隻腳出來就可以了。」
這麼一來不就萬事解決了嗎?我說。

魔法還挺方便的。
我也曾經做過好幾次,改變自己的外型並非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想說只要用相同的魔法,把她的尾鰭變成腳不就好了嗎?
老實說,這個時候我不知道她身為人魚有沒有魔法素養──如果沒辦法使用魔法,我原本想給她魔藥的配方;不過是我多慮了。
她會用魔法,也具有魔法的才能。說不定,某些部位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的人,都天生持有魔法天分。她出生以來第一次握到魔杖,就馬上用得得心應手了。
雖說有天分,變身魔法依然需要頗為高等的技術才能使用,因此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學會。
「這樣嗎?」她對自己使出變身魔法。
「失敗了呢。」
尾鰭只有稍微改變形狀而已。
「那麼這樣呢?」隔天她又對自己施展變身魔法。
「變成別種生物了喔。」
下半身變成馬了。
「唔唔……那麼像這樣?」隔天她再次對自己使用變身魔法。
「那個……怎麼覺得離人越來越遠了……」
不只下半身,就連上半身都變成馬了。
在那之後,我在時間容許範圍內陪著她,教她魔法。大約過了五天,她才終於成功把下半身變成了人類的雙腿。
「這樣?」
她的下半身變成一雙白皙的美腿。
「成功了呢。」我點頭道。
與其說是訓練魔法,不如說是訓練她把下半身變成人類過了五天。結果她除了變身魔法之外雖然什麼都不會,但如果她純粹是為了跟男人生活,這樣應該就很足夠了。
所以我一看到她長了一雙腳,就說「那已經不需要我了呢。」開始整理行李。
我是隨波逐流的旅人,久留無用。
「咦~?伊蕾娜,這樣我很傷腦筋耶。我只能變成人類一下子而已啊。」
蕾榭露骨地皺起眉頭。實際上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的腳又變回了尾鰭。
看來還不完全。
不過。
「總之,接下來就請妳自己練習吧。我想遲早能學會走路的。」
「妳不願意陪我嗎……?」
因為沒有腳,所以她坐倒在沙灘上,用水汪汪的大眼仰望我。感覺起來有點犯規。
可是我果斷地搖頭。
「沒有我也沒有問題了不是嗎?況且──」
我摸摸她的頭說:
「我是旅人,久留無用。」
所以我要走了。
「……唔~」
儘管不服地鼓起臉頰,她也沒有跟相遇那一天一樣鬧彆扭。
取而代之,她問了我一個問題。
「旅行真的那麼有趣嗎?」
這個問題讓我猶豫了一下該怎麼回答。基斯也是旅人,她在心中或許對旅行有一點興趣。
我「嗯……」地沉吟了半晌,才對她笑說:
「妳自己去旅行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這個答案恐怕非常含糊,又有點麻煩。

我跟伊蕾娜是在昨天造訪這個國家的。
街頭巷尾因為美人魚鬧得沸沸揚揚,我也被傳聞影響,心情有些高亢;不過伊蕾娜卻說「美人魚嗎?這樣啊……」看起來興趣缺缺。
無須多說,我感到一絲不對勁。
「怎麼了,伊蕾娜?一點都不像是平常的妳。」
「那平常的我像哪樣?」
「邊說『咦咦~?美人魚嗎?老師!我們一起去海邊觀賞美人魚吧!』之類的話,邊扯著我的袖子的感覺。」
「那誰啊?」
我才沒有做過那種事情,伊蕾娜瞇起眼說。
剛才的那當然是開玩笑。
「不過到底怎麼了?妳對美人魚沒有興趣嗎?」
「不是,我不是沒有興趣──」
這時,伊蕾娜才對我說了。
三個月前,她曾經遇到一位人魚,還教愛上只見過一面的男性、並為此煩惱的她魔法。
她不是沒有興趣,而是因為早就知道了而不感到訝異。
「真傷腦筋……都過了三個月她居然還在海裡……沒想到會這樣……那時是不是該多陪她一下比較好……」
伊蕾娜嘟嘟噥噥地說。
不僅如此,她跟我提案:
「老師,妳可以幫我去見美人魚嗎?」
她說,她希望我把那位美人魚帶來城裡。
我納悶地側頭。
「是沒有關係……可是對方不是美人魚嗎?要怎麼把她帶來這裡呢?」
帶她來的話不會引起騷動嗎?這個城市的人對美人魚好像格外熱情──我疑惑地皺起眉頭。
但是伊蕾娜對我說:
「啊,應該沒問題。我猜不會引起騷動,她也帶得過來。」
聽她這麼說。
我察覺到三個月前見面時,她肯定對美人魚做了些什麼。沒錯,我當然看得出來。
「……妳在隱瞞什麼?」
我盯著伊蕾娜看。
我們認識了這麼久,知道這種時候伊蕾娜會說什麼話;但我還是姑且為了以防萬一這麼問。
不出所料,她聽了刻意用漫不經心的態度,輕聲一笑回答:
「這就等到之後再說吧。」

隔天,我聽伊蕾娜的話去跟美人魚見面。看到她長了一雙腳我嚇了一跳──原來如此,伊蕾娜一定教了她變成人的魔法。
狀態雖然還不完全,不過她的技巧每天都在進步。一問之下才知道,現在她已經能在城鎮與大海之間往返了。
造訪城市的美人魚蕾榭肯定非常驚訝。
「…………」
她沉默不語,看著坐在伊蕾娜面前的某位男子。
不必特地確認,我也知道那就是她的心上人。她緩緩走向他的腳步有些猶豫,卻又沒有後退。
她慢慢走向他的身邊,像是再也捨不得分離。
「……基斯。」
柔和的聲音響起。
「啊,蕾榭……」
另一方面,男方看起來則是有點緊張。
接著兩人走向彼此,都沒有拒絕對方。為什麼身為人魚的她長了一雙腳,還有為什麼身為旅人的他會在這座城裡,這種疑問再也無關緊要,他們唯有沉浸在兩人世界中。
我猜,就連我跟伊蕾娜都已經不在他們的視野之中了。
「…………」
我若無其事地經過兩人身邊,靠到伊蕾娜旁邊。「妳不是應該先告訴我妳教了她變身魔法才對嗎?」
害我以為她是假扮成美人魚的魔法師。
我這麼低聲對她抱怨。
伊蕾娜就笑著說:
「我認為這樣比較有趣。」
哎呀她沒在反省呢。
不過還是算了吧。
「我去跟美人魚見面時,妳做了些什麼?」
伊蕾娜聽了垂下視線。
接著回答:
「我做了點占卜。」
她的視線前方,箱子上的貝殼全部都正面朝上。

蕾榭與基斯兩人之後怎麼了,雖然不是多麼漫長的故事,但我還是認為應該交代一下,所以就還是容我簡潔地敘述。
「欸嘿嘿,伊蕾娜。妳聽我說妳聽我說?其實呀,基斯他剛才跟我說想跟我一起旅行,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兩個人一起去遊歷各國了喔。」
過了幾天。
我和芙蘭老師跟兩人一起在街上逛街時,她開心無比地這麼對我說。
一聽才知道,她雖然還沒完全學會變身魔法,但維持人類樣貌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還要長。
他們決定一面練習魔法,一面從海邊的城市開始造訪。她摟著基斯的手臂「欸嘿嘿」地傻笑,對我說明這件事。
「這樣嗎……那太好了呢。」
我瞥了一眼身邊的他。
「啊,等一下,那個……好、好近……」他滿臉通紅。
看來他還沒……習慣跟女生……相處呢……
回憶中的他明明還挺健談的說……是因為長了一雙腳不好嗎?是這樣嗎?還是基斯跟需要魔法訓練的蕾榭一樣,需要跟女生相處的特訓呢?
話說。
「他跟我就能很正常的說話呢……為什麼在蕾榭面前就會變成那樣?」
「不是因為他是美人魚控嗎?」
「美人魚控是什麼?」
「天曉得,老師也不知道。」
老師露出遙望遠方的表情,自暴自棄地說。
另一方面,他們一定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完全沉浸在兩人世界之中。
「欸,基斯。下一個國家要去哪裡?只要基斯陪在我身邊,人家去哪裡都可以!」簡單來說,蕾榭把責任完全丟給對方。
「咦?啊啊……嗯,總而言之,我現在想自己一個人……這樣下去好像會死掉……」另一方面,基斯已經奄奄一息了。
「…………」
兩人今後應該會踏上旅程,尋找新的故鄉。
不對,可是。
「看起來前途多舛呢……」
不知道基斯會先習慣與蕾榭的關係,還是蕾榭會先能夠保持人類的樣貌?
若是能再次相遇,那時答案應該就會揭曉了。

在那之後,我們目送兩人啟程,自己也準備出境。
美人魚從城鎮附近海邊消失的消息,想必馬上就會傳遍國內吧。不過,三個月前美人魚也沒有出現,結果只是變回當時的狀態罷了,應該不會發生什麼大問題才對。
搶搭美人魚熱潮給烤魚取奇怪名字的店家有可能會傷腦筋就是了。
「戀愛真不錯呢。」
走出國門前,老師想起來似地喃喃自語。她看起來像是依然沉浸在不顧旁人眼光相親相愛的兩人(與其這麼說,比較像是蕾榭單方面糾纏基斯)的餘韻之中。
「伊蕾娜談過戀愛嗎?」
老師輕聲笑了笑,順勢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喔喔,戀愛嗎?
這樣啊這樣啊。
我回答:
「自從見到老師以來,就一直在談喔。」
聽到我這麼回答。
老師露出略顯嚴肅的表情。
「……哎呀,跟誰?」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警戒,讓我更想笑了。
「跟旅行啊。」
「……什麼跟什麼呀。」
妳說的話真奇怪,老師笑說。
不過有什麼辦法?
「戀愛本來就會讓人變得有點麻煩。」

第三章 保存回憶的文字之國

那天,老師跟我來到俗稱文字之國,獨樹一格的國家。
由於我們從白天開始就騎著掃帚在平原上飛馳,所以我的肚子有點餓,看到國門時內心有些雀躍;不過一發現那是文字之國,我的心情就變得頗為複雜。
「伊蕾娜來過這個國家嗎?」老師在門前降落,這麼問我。
我點了點頭。
「有喔,大約一個月前來過一次。」我也跟老師一樣降落。「畢竟稱為文字之國,好像有許多從事文筆職業的人。順帶一提,這裡的料理……不太值得期待呢……」
由於曾經造訪過一次,所以我對這個國家還算瞭解。首先,這個國家的特徵是圖書館非常巨大,館內藏書也不少。看樣子對以寫作為業的人士來說,這個國家住起來相當舒適,如我方才所說,有許多知名作家定居於此。又如同我上述所說,這個國家的料理大多都非常樸素,端上桌的都是只求飽腹,追求簡單的菜色。
平常的我一定會眼神閃閃發光地說「耶,有好多書喔!好棒!」但是今天與其嗑書,我比較想吃飯填飽肚子。
不是,身為旅人這種職業,能這樣抵達國家找到東西吃就已經令人不勝感激了。
即便如此,我的心境還是有點複雜呢……
「我國的入境審查全部都由書面資料進行,請填寫所有必填事項。填寫完畢之後,請投入國門旁邊的信箱。」
迎接我們到來的衛兵這麼說,分別遞了紙筆給我們,並帶我們前往櫃台。
我已經是第二次來了,駕輕就熟地填寫所有必須項目。年齡、出身國、造訪這個國家的次數、本次入境的目的、職業、過去犯罪經歷、興趣與喜歡的書本等等。
「哎呀……沒有填寫姓名的欄位嗎?」
老師在我隔壁訝異地側著頭,「唔唔唔……?」地沉吟。
看來她遇到麻煩了呢。
「入境的時候好像不用填寫姓名喔。聽說以前有一個非常討厭寫名字的旅人,就為了避免發生類似糾紛廢止了。」
「哎呀……是這樣嗎?」
那個魔法師真奇怪,老師輕聲一笑,繼續填寫必須事項。
寫到一半的時候。
「這麼說來,伊蕾娜上次在這個國家待了多久?」
老師沒有看向我,這麼問道。沒聽到我的聲音她說不定會覺得寂寞,於是我用筆抵著嘴巴「嗯……」地思考了一會兒。
「我記得……大約一週左右吧。待在這裡的期間錢有點不夠用,所以就找打工賺了一點。」
「妳會打工還真難得呢。是什麼樣的工作?」
「在路上販售名叫《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的書。」
「那是什麼樣的書?」
「整本空白的書。我在附近的書店買的。」
「簡單來說就是一般的筆記本嘛。」
「因為看起來非常高級,我覺得好玩就買了一本,沒想到寫上書名之後就賣了一個好價錢喔。」
「那是詐欺吧?」
「但事實上白紙確實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啊。」
「那是詐欺吧?」
「老師,我們應該從各種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用不同的角度來看,我做的事情……倒也不是沒有社會意義不是嗎?」
「不好意思,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只想得到妳詐欺居民斂財捲款潛逃的畫面。」
「妳不覺得我的買賣能給人『隨便亂買來路不明的魔女在路上兜售的書會後悔喔』的教訓嗎?」
「結果還是詐欺嘛。」
妳都沒變呢──老師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將筆放下。她好像寫完了。
接著,我們一起把入境審查表丟進設置在門旁邊的四角形信箱裡。只要紙再次從信箱裡吐出來,入境審查就順利結束了。
實際上,我會對入境這個國家稍嫌消極,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擔心剛才說的惡行暴露給國家知道。
但是,我邊寫入境審查表邊想。
──又不用寫名字,大概沒關係吧?
老實說,上次入境的時候也好,這次填寫的審查表格也罷,我全都是隨便寫寫的。換句話說,上頭謊話連篇。光看那張紙,又不可能知道過去曾經在國內詐欺的我故作無事地企圖再次入境,應該沒關係吧?……沒關係吧?
不久之後,響起一聲「叮──」的鈴聲,紙從箱子裡吐了出來。
「哎呀。」
是芙蘭老師的表格。紙上一角寫著『入境次數:兩次。』『行政通知:有您的書寄放於國內。』的文字。
……哎呀哎呀?
「老師,妳是第二次來這個國家嗎……?」
「哎呀,我沒說過嗎?」
「我第一次聽妳說……」
就在我們交談的時候。
我的表格和老師一樣,隨著一聲「叮──」的鈴聲,被信箱吐了出來。
紙上一樣印了字。跟老師一樣──
『入境次數:兩次。』
『行政通知:請接受偵訊。』
…………
嗯?
好像不太一樣?
「小姐,打擾一下。」
就在我不解地歪頭的下一剎那,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心臟差點從喉嚨跳出來,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我看到好幾名士兵站在背後。
「………………那個,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擠出這一聲,把眼睛別開,其中一名士兵就說:
「您是過去曾在這個國家的街上詐欺的魔女吧?能讓我們問個清楚嗎?」
「咦?咦~?詐欺……?你、你到底在說什麼?」
「剛才您填寫的入境審查表格,筆跡跟一個月前在市面上流通的奇妙書本標題筆跡一致。」
「…………」
「然後偶然間也與一個月前入境審查表上的筆跡一致。不可思議的是,出身國、年齡全都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筆跡如出一轍。」
「…………」
「能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嗎?」
妳明白我們想說什麼吧?這句話八成含有這種言外之意。
「…………」
我看了老師一眼。
老師一定在同情我。
「伊蕾娜,人不是應該從各種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嗎?」
她現學現賣,用我的話這麼說。
就算妳這麼說。
「對不起,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我都只看得到自己被嚴刑拷打一頓的未來說……」
「這就是因果報應呢。」
老師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仍微微一笑。
她的表情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像是在懷念過往。

一進入文字之國,邪惡的魔女就被士兵團團包圍。
那名魔女是誰?
沒錯,就是我的愛徒。
「我堅決反對!堅決反對!」
伊蕾娜這麼喊著,自暴自棄地反對偵訊,結果還是被士兵半強行帶走了。
事件變成這樣也沒有辦法,畢竟她做壞事是不爭的事實,我只能說「那個……妳要加油喔?」這句莫名其妙的鼓勵作為她最起碼的安慰,揮手目送她離去。
「晚上之前不曉得回不回得來……」
但是這也無可奈何呢。
我在附近找了一位士兵,給他伊蕾娜獲釋之後想給她的信。信上只寫了「我在大街噴水廣場附近的旅館等」這句話而已。這次我也想住以前來這個國家的時候借宿的旅館。
可是,我第一次造訪這個國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不知道那間旅館還在不在。
不論是哪個國家,都不可能跟過去一樣。人也好、地點也罷,都絕對不可能不改變。
會覺得不變的,就只有從以前就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人而已。
如果我以前住的旅館倒閉了的話,也罷,那時就在噴水廣場等就好。
於是,我如同入境審查表格上填寫的,第二度踏進這個國家。
令人感到懷念的街景迎接我到來。
這個城市我記得非常清楚。
這是我成為旅人以後,第一次獨自漫步的城市。
「真令人懷念……」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
九死一生逃出故鄉的我,當時和某個魔法師一起旅行。
她是名有著一頭接近白色的灰色長髮,身上穿著黑長袍與三角帽,胸口別著星辰造型胸針的魔女。
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二個老師。
因此當時我稱呼她為「師父」。因為我已經有老師了。雖然也有一部分是她半強迫我「聽好了?從今以後妳要叫我師父。」但是總而言之我就叫她師父了。
而師父在入境之前,曾經斬釘截鐵地放話。
「我堅決反對!」
當時的我還是個不瞭解外面世界的鄉巴佬,所以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色全部都美麗非凡,就連在衛兵團團包圍下依然堅持己見毫不退讓的魔女,在我眼裡看來也覺得帥氣無比。
「我才不寫名字,說什麼也不寫。要我出示身分證也免談。」
順帶一提,師父會這麼無理取鬧的原因,是入境審查表。上面有填寫姓名的欄位,而不知道為什麼,她極端討厭寫下自己的名字。
順帶一提,這是我當時的心境。
(被士兵團團包圍依然毅然決然……!魔女小姐果然好帥!)
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師父被士兵包圍的原因實際上是──
「妳之前在這個國家詐欺吧?」「我們收到很多目擊證詞。」「還有被害者報案。」「妳不願意寫名字?」「總之就先接受我們的偵訊吧?」
從士兵們七嘴八舌說的話應該就能察覺,這對母女果然很像,當時我的師父也在這個國家犯下詐欺行徑。
換句話說,只要寫下名字,顯然就會演變成「奇怪?妳之前也入境過對不對?而且還在國內詐欺對不對?可以跟我們走一趟嗎?」的狀況。對她來說,拒寫姓名是自衛的最終手段。
然而,母女都落入相同的下場,或許該說是命中註定也說不定。
「好了,快走!我要逮捕妳!」士兵半強硬地替她上銬。
「住手!你以為我是誰!」
「詐欺犯。」「守財奴。」「罪犯。」
「不要直接說出來,太傷人了……」
師父就這樣在我的目送之下,被士兵帶走了。
換句話說,就跟現在的我一樣,當時的我也被獨自留了下來。話雖如此,當時的狀況跟現在相差不少。
「咦?師父,咦?咦咦咦……?」
當時的我因為突然被獨自拋下,害怕到不知所措。「妳可以走了。」士兵讓我走進國門,但是容我再次強調,當時的我本來就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踏進這個世界。
打從出生以來,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我都一直在深邃森林比拉度過。
所以自己一個人被扔進這個國家,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怎、怎麼辦……」
我環視周圍。
石階筆直向前延伸,兩旁建築物的白色牆壁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耀眼。大街上可以看見書店、郵局、能看書的咖啡廳、知名作家的紀念館、與文章相關的店等等的招牌。我後來才知道,這裡被稱為文字之國。
第一次映入眼中的光景立刻奪走我的心。
無邊無際、美麗的外面世界迎接我到來。國家裡每一條平凡的巷弄在我眼中都閃耀著光輝。我漫無目的地走在看似無邊無際的路上,終於來到某個有噴水池的廣場。
城市的居民在零星設置的長椅上小歇。也有人會在一旁的圖書館借書之後,直接在外頭休息看書,所以能看到不少人手上拿著書本。
話雖如此,倒也不是每個人都在看書。
「唔唔……這個……!不對,不行……唔唔……」
一位大叔坐在背對噴水池的長椅上。
他在薄薄的小冊子上振筆疾書,立刻又抓抓灰白夾雜的頭髮,撕下那一頁。
或許是因為年紀,又或者是他面露嚴肅的表情苦思,大叔看起來年事已高。
所以當一名年輕女子走向他的時候,說起來慚愧,我直覺認為那是他女兒。
「老公,你在這裡寫書?」
原來是夫妻。
看來是夫妻。仔細一看,兩人左手的無名指戴著成對的戒指。
「不要突然跟我說話!」大叔慌慌張張地把小冊子藏到背後,抬頭看了自己的太太一眼,大吼「要在哪裡寫書是我的自由,少管我!」不讓她靠近。
「我現在要去逛衣服,你要一起來嗎?」
太太似乎相當習慣應付大叔的方式,語調極為沉穩。
「我最好有空去,我在忙著寫新書!」
「看完衣服之後要不要去吃頓飯?」
「不必!」
要去妳自己去,大叔狠狠撂下這句話。哎呀,好冷淡的大叔喔。
「哎呀,是嗎?」嗯呵呵,太太高雅地掩嘴笑了笑,留下一句「那麼,你就在這裡等一下吧。」就再次離開大叔身邊。
「…………」
大叔看著自己太太的背影好一陣子,嘀咕了聲「……走了嗎?」才重新翻開小冊子。
「唔唔嗯……果然不管寫什麼感覺都不對……唔嗯嗯……」接著他再度抱頭提筆。
話說回來,各位應該已經知道我是第一次自己在國外走路了,不過實際上在我出生的故鄉沒有稱得上娛樂的娛樂,所以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寫作為業的人。
「…………」因此我就算用稀奇的眼光仔細觀察大叔,應該也可以說是無可奈何。
「開頭該寫什麼才好……?在那之前要寫什麼才對……?唔嗯嗯……想不到。」
「…………」即使在超近距離盯著那本小冊子看應該也不算犯罪,應該也是沒有辦法才對。
「果然還是該寫一句老哏的情話──嗯?」
「…………」我和大叔四目交接。
「…………」大叔陷入沉默。
「你好。」我姑且打了聲招呼。
「…………」大叔依然沉默不語,接著砰一聲闔上小冊子。
「妳、妳幹嘛!不要盯著看!」
他跟對太太說話時一樣大聲地嚷嚷。他似乎有對靠近的人條件反射怒吼的習性。
「啊,對、對不起……」可是當時的我還涉世未深,突然被破口大罵害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是第一次看到小說家……」
「唔……什麼啊,原來是小孩嗎……」
大叔慢了一拍才發現對方是年紀輕輕的小女孩,終於想到自己應該有大人的風度。「妳對小說有興趣嗎?」
「…………」我點了一下頭。
「這樣啊。」
大叔手邊的小冊子封面上寫著「致妻子」。
是書名嗎?
「那本是你的新書嗎?」
我指著小冊子說,大叔卻搖了搖頭。
「不對。」
「……?不對?」
什麼意思?
「這不是小說。妳不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嗯……妳是外地人嗎?」大叔仔細打量了一番我的穿著。「這是專門拿去給圖書館保管的書。」
大叔緩緩回頭,望向噴水池的另一頭──圖書館,跟我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說,這個國家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圖書館利用方法。
圖書館眾所周知,原本是收藏一般流通書籍,並免費供人借閱的設施。不過在這個國家,圖書館還有另一個用途。
「這個國家的圖書館會幫忙保管屬於個人的小冊子,比如說像是靈感筆記或是手札之類的。」
據說,這個國家從前就有許多人靠寫作生活,同時也有不少作家在圖書館工作。作家會帶自己的靈感筆記進館看書找資料,並在圖書館寫作新的故事;但是靈感筆記本越寫越多,每次都得帶來圖書館非常麻煩。同時,作家之間交換筆記本撰寫小說也成為一種流行遊戲,圖書館才會開始幫人暫時保管筆記本。
不必每次大包小包,能空手來圖書館作業讓作家們喜出望外。
圖書館會幫忙保管小冊子的事情不久之後便廣為人知,直到開始幫情侶保管交換日記,或是幫人保管給未來自己的訊息等。
大叔告訴我,現在那種利用方式還比較常見。
然而,既然如此,簡單來說。
「你寫的是要給太太的情書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樣對不對?
「…………」大叔沉默了半晌,最後說「……就是這樣。」露出苦澀的表情。
他現在還在抱頭苦思,不難想像他連草稿都還沒打好。
「因為直接表達心意很難……我想寫成文章應該會好一點,比較能傳達心情。」
再怎麼說,我也是小說家──大叔搔了搔頭說。
不難想像,自己對太太的態度令他十分煩惱。
「總之,就算不特地寫這種東西,老婆一定也知道我是怎麼看待她的。」
我想起和大叔相反、態度極為沉穩的妻子。她面帶微笑地守望著他嚷嚷自己在寫新書,看起來倒也像是早已看透他到底在寫什麼、在煩惱什麼了。
不過──
「不能因為她瞭解,就覺得可以不寫。」大叔輕撫撕下好幾頁後變薄不少的小冊子說:「不論是哪種故事,哪種想法,都要化為言語才會具有意義。藏在腦袋裡跟不存在同義。」
所以我才會寫下來──他像是在尋找妻子似地眺望著街景說。
「你決定要寫什麼了嗎?」
聽到我客氣的提問,他點頭道:
「對啊,我早就決定好了。但是太多了。」
喔喔。
「所以才會抱頭苦思啊。」他是因為想寫的東西太多了才在煩惱呢。
我自顧自地如此理解。
可是大叔反而笑著搖了搖頭。
「會抱著頭只是因為太難為情了。」

那天,我傍晚跟師父會合,在噴水廣場附近的旅館投宿。
「原來如此呢。」
師父聽了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獨自一人心領神會地點頭。「難怪這個國家的書店會賣那麼多奇怪的小冊子了……」
她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本和街上大叔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冊子。
「妳在哪裡拿到的……?」
「以前我來這個國家的時候買了幾本做生意。送妳一本。」
「啊,是喔……」究竟是做什麼生意?雖然我有點懷疑,還是姑且收了下來。
「我是第二次來這個國家了,但不知道有這種文化。明天就去圖書館看看吧。留個訊息給未來的自己也挺有趣的。」
師父頓時興致勃勃。
不是,師父能感興趣我非常高興。既然收下了她送的小冊子,我也很想去圖書館看看,可是──
「師父,妳不是被士兵盯上了嗎?明天去圖書館沒關係嗎?」
白天發生了那種糾紛,我還以為明天一早就得離開了。
「沒問題,我用錢解決了。」
「用錢……!」
雖然有點嘮叨,不過當時的我不諳世事,於是心想「遇到麻煩的時候就用金錢解決問題的師父好棒!」就只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而已。
「話說回來,用這個小冊子做的生意是什麼?」
我拋出樸素的疑問。
師父聽了「呵!」地一聲,露出略顯驕傲的笑容。
「是鍊金術喔。」
接著她這麼回答。
仔細一看,本子的封面上寫著《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
…………
這對母女果然很像呢……

往事就先到此為止。
長大成人後再次漫步於街景之中,發現這裡給人的印象比以前還小,還拘謹。又或者該說,純粹是因為我長大了?
我是很久以前來到這個國家的,很可惜過去街景的記憶並不鮮明。因此,我開始跟以前一樣在城裡四處閒晃,收集回憶似地眺望城市景觀。
魔女之旅⑩

這裡不愧至今依然稱為文字之國,街上能看見好幾間書店。
從販售複雜學術書籍的店、娛樂小說的店、到專賣寄放在圖書館的小冊子的店。
我逛了好幾家書店。
「……哎呀。」
不久之後,就在我抵達某間店的時候,我遇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
那是一張眉頭緊皺,令人難以接近的臉。和過去相見時毫無不同的男子出現在書店前。
「…………」
只不過和過去不同,他並沒有對我說話,沒有反射性地怒吼,也沒有抱著頭苦思,只有用銳利的眼光看著我。
不僅如此,和過去的另一個不同,是他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
「……原來他是有名的作家。」
我在書店前看著他彎下腰來。
販售娛樂小說的書店將以前和我交談過的大叔的著作擺了出來,正在舉辦書展。乍看之下,他的作品一應具全。
難得來到店裡遇見懷念的人,總覺得就這樣轉身走開感覺有點寂寞,於是我拿起一本架上的書,買了下來。
我有種感覺,要是錯過這次機會,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抱著剛買的書走出店門,我再次回頭。
逝世五週年。
我認識的大叔旁寫著這行字,在小小的海報上看起來非常擁擠。

『行政通知:有您的書寄放於國內。』
我看著入境時交給我的紙張,循著過去的腳步向前走。聽說,只要拿出入境審查表,就可以在圖書館領取我的書。
雖說是要給我的書,不過在我的記憶中,我在這個國家沒有親近到堪稱朋友的人,更沒有情人。
但我並非毫無頭緒。
不是別人,而是我留給自己的筆記本,恐怕就收藏在圖書館裡吧。
上面究竟寫了什麼內容?只可惜,我雖然記得自己去過圖書館,可是寫在師父交給我的《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上的內容,我早就全部忘光光了。我絞盡腦汁,但是在抵達噴水廣場之前遲遲想不起來。
「妳好。」
一來到噴水廣場,循著記憶行走的腳步反而停了下來。
抬起頭,我看到一位女性坐在背對著噴水池的長椅抬頭看著我。
「妳喜歡那本書嗎?」她的雙眼注視著我手中的那本書。
「我還沒看過,所以不知道喜不喜歡。」
「啊啊……說得也是。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有點懷念,情不自禁。」她高雅地掩住嘴邊。
然後以似曾相識的動作笑了笑。
她的大腿上放著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
不知是因為我仔細盯著那本小冊子看,還是她看到了我的入境審查表。
「妳是外國人吧?」女性語氣沉穩地問。
我點頭表示肯定。
「是的,我是從很遙遠的國家來的。」
「是有什麼要事嗎?」
我沒有回答,取而代之指向女子手邊。
光是如此她就理解了,「哎呀。」一聲笑逐顏開。
「對方是誰?」
「以前的我自己,但我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
「是嗎?」
那麼就很值得期待了呢,她說。
我點頭回應。
「那本書是妳先生給妳的嗎?」
然後歪著頭問。
「是呀。」我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外子笨拙,又愛罵人。」
原本應該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小冊子變得頗為寒酸,仔細一看,還變得很薄。在遇見我之後,他一定又重寫了好幾次吧。我眼前出現他繼續抱頭苦思留下的痕跡。
女子憐愛地撫摸小冊子。
「可是,他是個好丈夫。」
接著這麼喃喃說道。
「……請問那本書上寫了什麼?」
我感到有點好奇。大叔煩惱到最後,究竟對她說了什麼?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喔。」
女子笑著把小冊子交給我。「他一定是害羞到不敢當面跟我說吧。」
我接下她的小冊子,翻了開來。
「…………」
上頭確實寫著當面說出口稍嫌難為情的一句話。

圖書館中,舉目所及盡是書本。
不愧自稱文字之國,自玻璃天花板灑落的光芒照亮書架上的每一本書籍。
「歡迎蒞臨圖書館。」
我跟師父兩人一起造訪,櫃台後方的女子就如傳聞所說,表示這間圖書館除了能借閱一般書籍,還提供寄放小冊子的服務。
「那麼,可以幫我保管她的小冊子嗎?」
師父對櫃台小姐說,推了一下我的背。我反射性地抬頭仰望師父。
「師父不用嗎?」
「不用。」她輕輕點頭道:「因為我在這個國家做了一堆壞事呀。」
就算寫了也沒辦法來拿──師父聳了聳肩。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另有涵義。
她像是在說,等妳以後長大了,再回來這裡吧。
「……那麼,這個就麻煩了。」
我雙手將本子交給櫃台小姐。
書中的內容是我在昨天晚上寫下的。煩惱要寫什麼到最後,結果我寫下了長大成人之後會忘記自己寫過這種東西,看了會讓人會心一笑的可愛內容。
寫給大人的我。
「好的。」
櫃台小姐接下我的小冊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之後,跟我說再次來到這國家時,只要把入境審查表帶來圖書館,就能把小冊子領走。
所以我想等長大以後再來這裡一次。
等我長大到忘了自己寫了什麼的時候。
「妳寫了什麼?」
在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師父這麼問。
我回答:
「我問了未來的我一個問題。」
一個說出來有點難為情的問題。

我被國家的士兵團團包圍,長時間偵訊一直到晚上,甚至還繳了罰金,最後被狠狠臭罵了一頓「下次別再犯了!」之後,才終於恢復自由之身。
經過這番苦難,我和老師會合時已經精疲力盡,就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回來了……」
抵達旅館的我氣若游絲,宛如行屍走肉。
「歡迎回來,好像很辛苦呢。」老師一如往常,笑臉盈盈地迎接我。她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看樣子正在看書。
很享受嘛……
跟我不一樣,她一定過了充實的一天……好羨慕……
就像這樣,我自暴自棄地看著老師。
「…………?」忽然,我看到擺在床頭的小冊子。
那本小冊子好像在哪裡看過,封面也似曾相識,上頭還寫著《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
哎呀哎呀?
「……我有把那本書給老師嗎?」
我怎麼沒有印象?
「不是。」老師乾脆地搖頭說:「這是我以前的書。」
「除了我以外,應該沒有人會寫這種奇怪的書名才對啊。」
「不是,還有別人會寫喔。」
「那個人是誰?」
「一個怪人。」
「我想也是,看就知道了。」
「…………」
老師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對,先別管這個。
「總而言之,今天我累翻了,想快點洗澡上床睡覺……」
一來到旅館,我就感到疲倦一口氣襲捲而來的錯覺。我今天已經什麼也不想做了。
「說得也是。」老師在床上點頭回答:「妳就好好休息吧。」
芙蘭老師邊說,邊朝我揮了揮手。
聽到比平常還要沉穩的聲音回過頭,她就露出像是懷念的表情笑了。

一如她的宣言,伊蕾娜洗完澡後沒有吃飯,隨便擦乾頭髮後就說了聲「晚安。」翻倒在床上。
挨罵一定很累。不久之後,她的呼聲便從床上傳來。
那時我已經看完書了,於是砰一聲闔上書本坐了起來。
床邊放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上頭寫著很久以前我寫給自己的話。
「…………」
我翻開小冊子。
薄薄的小冊子只剩下一頁。當時的我重寫了好幾次,卻又無法順利說出心裡想說的話,每次重來都撕掉一頁。
「結果最後只寫了一句話嗎?」
就跟很久以前遇到的大叔一樣,想寫的東西太多了,不論寫什麼都很難為情,不知該從何下筆。
逼不得已寫下的那句話,滿滿占據了一整頁。
那頁上寫著過去的我給未來的訊息。
又或者是,給我之外的某人的訊息。
「…………」我探頭看了一眼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伊蕾娜。
她面向一旁,發出靜靜的呼聲。她想必累壞了,看起來已經完全步入了夢鄉。
她大概不會醒來吧。
「…………」
這時的我有點想惡作劇。
「……嘿。」我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嗯嗯……」她有點厭煩地皺起眉頭。不過,她似乎還在夢中的世界,繼續發出靜靜的呼聲。
她睡得很沉呢。
「…………」
或許是因為剛才我還在看過去遇見的大叔的書。
一句話閃過我的腦中。
──不論是哪種故事,哪種想法,都要化為言語才會具有意義。藏在腦袋裡跟不存在同義。
大叔以前曾經說過這句話。
不論傳不傳達自己的心情,結果不化為言語就沒有意義。
「…………」
就算我對睡夢中的伊蕾娜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最後她還是不會聽到。
所以,就把這當成預演吧。
我輕撫她又長又柔軟的頭髮,她搔癢地皺起眉間,我就用手指扶著她露出來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妳那個時候救了我。」
就是因為妳很久之前救了我一命,現在的我才能陪伴在妳身邊。
很久以前的我問現在的我。
僅僅一個說出來有點難為情的問題。
『妳現在還是喜歡伊蕾娜嗎?』
說得也是。
「我最喜歡妳了。」

隔天,我和伊蕾娜在旅館睡眼惺忪地吃完早餐,不久之後便離開了國家。
雖然可以觀光一下再走,可是伊蕾娜提議「要不要趁今天離開?」於是我們就這麼決定了。她一定也不想在挨罵的地方逗留太久。
若是母女非常相似,以前陪我去圖書館的師父其實一定也很想馬上離開吧。她沒有那麼做,肯定是因為我在。
「…………」
我一面茫然看著這個國家的景色最後一面,一面向前走。
石階筆直向前延伸,兩旁建築物的白色牆壁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耀眼。大街上可以看見書店、郵局、能看書的咖啡廳、知名作家的紀念館、與文章相關的店等等的招牌。
這裡是文字之國。
許多文字羅列的美麗國家。
「嗯嗯……」
就這樣,終於看見國門的時候。伊蕾娜在我身旁盯著我的眼睛看,宛如有食物卡在牙縫裡似地扭動嘴巴。
…………?
「怎麼了?」
我這麼問。
「…………」伊蕾娜依然看著我沉默不語,接著又「嗯……」地一聲陷入沉思。
「其實,我有一件事忘了跟老師說。」
然後她才這麼說。
哎呀哎呀?
「什麼事?難道妳還犯了別的罪嗎……?」是詐欺嗎?詐欺的事情還沒結束嗎?這次老師真的會生氣喔?
我稍微皺起眉頭。
但是我的預測似乎差了十萬八千里。
「才不是那種事情。」她冷冷地說。
她的模樣看起來倒也像是在鬧彆扭。
「那是什麼事?」
在門前。
我停下腳步,側著頭這麼問她。
伊蕾娜再次陷入沉默,煩惱似地露出複雜的表情,大大嘆了一口氣。
「老師。」
接著她踏出一步,在我身邊顛起腳尖。
她輕輕撥開我的頭髮,用手指扶著我的耳朵。
然後輕聲說了一句:
「不用客氣。」
我好一陣子才理解那句話在說什麼,是什麼意思。
顛起腳尖短短一瞬間的她隨後立刻走到我前方。
「那我們走吧。」
說完,她就直接朝國門走去。
然後伊蕾娜好一陣子沒有回頭。
「……說得也是。」
我追上她的腳步。
她沒有回頭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第四章 魔女審判

「現在開庭。」
台上的一句話喚醒我的意識。
「……咦?」
不知道為什麼,我手上戴著手銬,站在陌生的房間中央。
我環顧四周。這裡究竟是哪裡?
這是間氣氛嚴肅的房間。右邊有長桌,左邊也有長桌。往前看,一張熟悉的臉在台上睥睨著我。逃離刺人的視線回過頭,許多人正在簡單的柵欄後方抬頭看著我,喧囂四起。
「那就是那個伊蕾娜……?」「噓!不可以看她的眼睛!會被她迷倒的!」「的確一臉罪犯的樣子呢……」「感覺會在各個國家詐欺。」
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如同刀子一般朝我刺來。
每個人都對我嶄露敵意。
可是我反而一整個莫名其妙,就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都不曉得。
我記得昨天自己在旅館睡著,然後──
「肅靜!」
咚!木槌敲了下來,房間恢復寂靜。我沉入思考汪洋之中的意識,這時再次被拉回現實。
事到如今,我終於發現這裡是審判罪犯的地方。
這裡是法庭。
台上的人,應該就是法官了吧。
「首先,被告。」
法官這麼問,看了我一眼。「名字?」
被告……?我嗎?
姑且不論我有沒有犯罪,我就連自己被帶來法庭的經過都不記得的說……?
「呃……伊蕾娜。」然而不容反駁的氛圍,卻讓我下意識地回答。
「職業是?」
「……旅人。」
我回答。隨後──
「我有異議!」
我左側的長桌傳來有人起身的氣息。「被告人陳述了虛偽的供述。旅人不算是職業。」
對法官斬釘截鐵如此斷言的人,是名有著烏黑長髮的成年女子。她不知為何格外威風凜凜,身穿黑長袍頭戴三角帽,胸口別著星辰造型的胸針。
她是魔女。
應該說是芙蘭老師才對。
「辯護律師。」
法官瞪了芙蘭老師一眼。「現在是確認被告身分的時間,請妳坐下。還有,戳破被告謊言的是那邊那位檢察官的責任。」
她被頗為認真地臭罵了一頓。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想說,忍不住就……」
芙蘭老師沮喪地縮起身子坐了下來。
「被告,妳的出身地在?」
「和平之國羅貝塔。」
「原來如此,謝謝。」
我依然處於狀況外,總之問題好像問完了。
正巧在這個時候。
「盯──……」
我發覺檢察官在盯著我看。她狠狠盯著我看,像是會發出音效在我身上看出一個洞似地。
「…………」我看著檢察官。
「盯──……」坐在檢察官席上的她似曾相識。一頭長長的白髮,頭上綁著緞帶,年紀大約比我還小幾歲。
不知為何,她也跟芙蘭老師一樣是張熟面孔。
「……咦?」
是艾維莉亞。她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再次回過頭來。
仔細一看,柵欄另一頭──坐在旁聽席上的全部都是熟悉的臉孔。
「啊啊……有好多女孩子……!」不知為何雙眼閃閃發光環視周圍的,是帶著眼鏡的考古學者,薇奧拉。
「齷齪。」在薇奧拉身旁,呸地吐出這句話的是褐色皮膚的魔法師,雅特麗。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露出大膽笑容摸著蘋果的是次文化女。
「要是屍鬼跑來這裡,所有人一定馬上都會變成屍鬼……」嚴肅地警戒周圍的是安娜。
「伊蕾娜……人家明明那麼相信妳……」不知道為什麼在哭的紅髮女學生是艾莉亞德妮。
「人類的業障真深吶……」遙望遠方的白髮女子是路雪菈。
除了她們之外,眼界所及全部都是我認識的人。追根究柢連在哪裡舉辦都不曉得的審判,全都只有我認識的人來參加。
這裡滿滿都是過去我在旅途中相遇的人。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事到如今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遭到審判,但是這時我發現了一件事。
這是夢吧?
這絕對是夢吧?
「那麼現在開始審判──」
「我有異議!」
「辯護律師。」
「對不起……」
我的罪行就在夢中難以言喻的慵懶氣氛中受到裁決。

「現在開始朗讀起訴書。」
艾維莉亞看著我,在右邊的長桌前起身,臉上帶著正經八百的表情。
「被告上週開始滯留於這個國家,她會在街上突然和女性搭訕,不只將她們迷得神魂顛倒,還說『可以借我一點錢嗎?我會加倍還給妳的。』騙走她們的錢財,消失在賭場之中,然後就此失去聯絡。」
「沒有,我不記得自己做過那種事情……」
妳在說誰啊?
「被告在整座城裡不停故技重施,被她騙走錢財的被害人高達數十人。截至今日為止的一週內,被害總額高達金幣千枚。她是惡劣透頂的渣女。」
「妳說得會不會太難聽了?」
「總覺得求處死刑好像最為恰當。」
「為什麼我非得因為那種不確實的理由被求處死刑啊……?」
然而,法官華麗地忽視我的質疑,說「我知道了。謝謝妳,檢察官。」朝她行了一禮。
哎呀哎呀,看來她聽不進我的抗議呢。
這樣是沒有關係。
話說回來。
「妳為什麼戴著貓耳,艾維莉亞?」
「吵死了。」
唰一聲坐回座位上的艾維莉亞抖了抖貓耳朵。由於是在夢中,所以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會輕而易舉地發生。
……不過,追根究柢我在城裡到處跟女性搭訕的起訴書最不可能發生就是了。
「被告,起訴書中寫的內容是否屬實?」
法官低頭看著我。
屬實才怪。
「錯得離譜。再怎麼說,我就算被人搭訕過,也沒有搭訕過別人。」
「……也就是妳否認指控嗎?」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話說回來──」
「我有異議!」
芙蘭老師威風凜凜地打斷我和法官的對話。「伊蕾娜等一下。那個,妳被人搭訕過是什麼意思?可以詳細告訴我嗎?」
「辯護律師。」法官瞇起眼睛。
「具體來說,妳被搭訕的頻率有多高?妳曾經跟對方去吃過飯嗎?」
「辯護律師。」
「庭上,老師我非常在意。」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法官大人能當作耳邊風……
「說得也是,本席也覺得有點好奇。」
法官大人……
法庭壟罩在奇妙的氣氛中時,在我的右側唰地一聲舉起一隻手。
「庭上。」艾維莉亞站了起來。「今天我找來了遭到被告騙走錢財的受害者出庭作證,請容許我傳喚證人。」
她完全不把現場氣氛放在眼裡。法官「唔嗯……」地沉吟,芙蘭老師也說「哎呀……」略顯遺憾地蹙眉。
妳們就那麼好奇嗎……?就對我的戀愛關係那麼好奇嗎……?
我想從至今為止的旅途看來,就應該知道我沒跟任何人在一起才對……
不對,可是。
她剛才是不是說傳喚證人?
「……那個,難道說妳把每一個被害者都找來了嗎?」
「差不多都找來了。」
艾維莉亞對我點頭表示肯定。
這時法官敲了敲木槌。
「那麼現在開始傳喚證人──」
「我有異議!」
「辯護律師。」
「對不起,我想時間差不多可以說了……」
「小心本席把妳逐出法庭喔。」
「…………」
不理被法官認真臭罵一頓的芙蘭老師,我回過頭來。這裡明顯只有我認識的人,而且還是做夢,所以我會沒有記憶也是理所當然的。
…………
但是這個情勢就只給人一股不祥的預感呢……

開始傳喚證人之後,我就不必站在講台上,於是我在芙蘭老師身邊坐下。
「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我拉了拉老師的衣袖問。
她聽到我的疑問,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不曉得……應該是夢吧?」她這麼回答,順便補充了一句「那個,話說妳多久會被搭訕一次……?」想繼續問剛才問的問題。
妳在說什麼呀?
「我非得現在回答嗎……?」我也是有一點羞恥心的說?
「辯護律師不是應該瞭解被告的一切嗎?」
「可是老師,我的事情妳不是大致上都知道嗎?」
「什麼意思?」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現在還在一起旅行,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祕密在瞞著老師了。」
「哎呀……」
老師微微展露笑意。
「庭上,辯護律師在跟被告放閃。」檢察官艾維莉亞狠狠瞪了我們一眼。
「小心本席把妳逐出法庭喔。」
法官也瞪了我一眼。
這明明是我的夢,她們怎麼對我這麼苛刻……
我對夢中莫名其妙的狀況嘆息,但老師似乎誤會了,拍拍我的肩膀。
「不要緊的,伊蕾娜。我會證明妳的清白的。」
她不知為何充滿自信地說。
……不是,事到如今別管什麼清白了,總之我想快點從夢裡醒來。
不久之後,開始進行證人詰問。
第一位受到傳喚的證人,是我在某個地方見過的紫髮女子。她穿著格外精心製作的長袍,胸口別著星辰造型的胸針──
「是我喔!」
還一臉洋洋得意。
艾維莉亞介紹說「這位是被害者雪倫小姐。」進入主詰問。
「雪倫,請問妳有被被告搭訕過的經驗嗎?」
「嗯。」雪倫輕輕點頭說:「那個啊,人家走在街上的時候,伊蕾娜突然說著『好可愛喔,雪倫妳好可愛喔,呵呵呵。』靠了過來。」
那誰啊?
「然後呢,我就說『不要啦~妳在幹嘛啦,伊蕾娜~』試著抵抗──」
妳也是,小姐妳哪位?角色都崩壞了嘛。
然而,她就繼續以這種胡鬧似的調調揭開證詞的序幕。
簡單來說,故事經過大致上像是這樣:
「話說回來雪倫,我剛好有個能大賺一筆的機會……妳有沒有興趣呀?」回想中的我一把摟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如此低語:「順利的話,可能可以一獲千金喔……」
「咦咦!一獲千金……?是什麼?好好奇喔!」
「呵呵呵,就是說吧。不過這個消息有一點小問題……?不論如何都需要妳這名優秀魔女的魔法,知道了嗎?」
雪倫說,我要求她收集附近地上的石頭,用她的魔法變成寶石,再賣到附近的當鋪,提出這種有點那個的計劃。
「不是啦,人家雖然是魔女,但不會用那種魔法呢……沒有雪倫幫忙不論如何就是無法成功呢……」我垂頭喪氣地說。
雪倫「哼哼!」一聲,面露得意洋洋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確實需要人家這名優秀魔女的力量呢。誰叫伊蕾娜明明是魔女,實力卻比我還差呢。」
「慢著雪倫,妳再亂說,就算是我也會生氣喔?真是的。」我敲了一下雪倫的頭。
「呵呵呵。」
「嗯呵呵。」
回想中的我就這樣請雪倫把石頭變成寶石之後說「那我拿去當鋪賣!」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回想到最後,艾維莉亞拋下一句:「真是惡劣的渣女。」
…………
可以吐槽的地方好像有點多……
追根究柢,雪倫又不會魔法?夢中為什麼是會用魔法的設定?
「總而言之,伊蕾娜讓我非常頭痛。」
雪倫刻意地聳了聳肩,主詰問就這樣結束了。毋須多說,她供述的內容我完全沒有印象。
芙蘭老師起身,開始對雪倫反詰問。
「在反詰問之前,我們先來聊一聊吧,雪倫……妳是魔女對不對?胸口的胸針是魔女的證明。我的弟子在相當年輕的時候就當上了魔女,妳一定也很優秀呢。真了不起。」
氣氛柔和無比的反詰問揭開序幕,絲毫沒有半點緊張感。
「對呀,誰叫我是很有天分的那種人呢。」她一臉得意地說。
「哎呀,真厲害!」芙蘭老師說完把魔杖放到艾雪倫面前。「話說回來,方便的話可以請妳當場表演一點魔法嗎?」
也許只是純粹感到好奇,老師笑盈盈地問雪倫:「人家不喜歡嚴肅的氣氛……可不可以請妳表演一個魔法炒熱現場的氣氛呢?好不好?」
「……咦,魔法?現在,在這裡?」
「對呀,可以麻煩妳嗎?」芙蘭老師靠了上去。
「…………」雪倫陷入沉默。
「?怎麼了嗎?」芙蘭老師又靠得更近。
「…………」雪倫把臉別開。
「妳有什麼做不到的理由嗎……?」芙蘭老師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雪倫嚇到跳了起來。
「雪倫……?」
芙蘭老師低語:
「我在請妳表演魔法喔?」
妳如果是魔女,就應該會用魔法吧?老師莞爾笑道。
由於我跟老師很熟,在我眼中老師只是普通地微笑而已。
「…………!」
雪倫繃緊整張臉的表情。
她本來就連魔法師都不是,只是嚮往魔法師,才模仿他們打扮的一般人而已。
看到眼前的魔杖,她恐怕這麼想:
『這個人發現我不是魔法師了……?』
如瀑布般流下臉頰的汗水如實表露了她的內心。真是太好懂了,她在夢中果然也不會魔法呢。

魔女之旅⑩

「……怎麼了嗎?」芙蘭老師探頭看著雪倫的臉。
雪倫被從極近距離盯著看,把身子縮得更小了。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麼辦……我又不會魔法……嗚哇哇……』她一定在這麼想,露出隨時有可能哭出來的表情。
芙蘭老師探頭看了她的表情一眼。
「哎呀……?難道說妳──」
她說:
「妳身體不舒服嗎?」
「!」這正是雪中送炭,雪倫用力地點了好幾下頭。「對、對啊!我好像有點感冒!」
「哎呀……那就傷腦筋了呢……」
老師皺起眉頭。「身體不舒服還出庭作證,一定沒辦法說出正確的證詞吧?腦袋一直放空很辛苦吧?」
「就是說啊!我現在好像快昏倒了!」
「就是這樣吧,就是這樣吧?妳已經想回家了吧?」
「我想回家了!」
法庭上一陣騷動。
芙蘭老師恐怕沒有發現,反詰問的結果,讓雪倫的證詞真實性受到質疑,她的證詞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證人詰問就在這種悠悠哉哉的氣氛中揭開序幕。

第二位證人是栗子色頭髮在後腦綁成兩個辮子的少女。
是尤莉。
「我也被那個被告搭訕了。」她居然大喇喇地坐在證人席的桌子上,甚至還聞著咖啡的香味翹起腳來,露出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說出「法庭與咖啡……根本絕配……」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沉浸在餘韻之中後,才終於說出證詞:
「沒錯,那是前天晚上,我在冷硬派地喝著咖啡時──」
「?不好意思,冷硬派地喝著咖啡究竟是什麼意思?」
「…………」
聽到芙蘭老師意料之外的吐槽,尤莉沉默了片刻。
她一動也不動,當場定格了三十秒。
「沒錯,那是前天晚上──」結果她打算假裝沒被打擾,一臉滿不在乎地從頭開始說起,「我在硬派地喝著咖啡──」
「咦?」芙蘭老師側了側腦袋。
「不是,就是那個……冷硬派地──」尤莉立刻開始結巴。
「那個……不好意思,我對這方面比較不熟,希望妳務必能替我們解惑……具體來說,冷硬派到底是什麼?」
「咦?冷硬派是什麼……?這個……」尤莉顯然困惑無比。「就跟剛才的我一樣……吧?」因此她的回答也很曖昧。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沒禮貌地坐在桌子上喝咖啡就是冷硬派作風的意思嗎?全世界被稱為冷硬派的人都有坐在桌上喝咖啡的禮儀對不對?」
「啊,不是,我只是覺得這麼做有點帥……」
「?為什麼坐在桌子上喝咖啡有點帥?」
「不是,那個……」
她那麼做八成沒有什麼意義,純粹是心血來潮才坐在證人席的桌子上的吧。尤莉已經滿臉通紅了。
「哎呀!」芙蘭老師看到她,再次眉頭緊蹙。「庭上!這位證人好像也身體不舒服。」
尤莉的證詞果然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老師……妳很厲害呢。」
「?哪裡厲害?」
芙蘭老師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她好像沒有自覺,不過老師只要繼續這樣帶著不符合法庭的悠哉氣氛進行反詰問,證人遲早會被消耗殆盡。
但願我能在那之前醒來。

在那之後,證人詰問繼續進行。
接下來坐上證人席的,是身穿洋裝的金髮公主。
是雪克莉公主。
「首先,人家自己一個人散步的時候,被伊蕾娜搭訕──」
芙蘭老師頻頻點頭,聽著她的證詞,手中握著雪克莉的資料。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雪克莉公主,您現在好像有正在交往的女性呢。」
「沒有,我沒有正在交往的女性。」
「哎呀,是這樣嗎?」
「我們結婚了。」
「哎呀哎呀,那麼這就是婚外情囉?」
「她教了我為愛鋌而走險……」
雪克莉紅著臉頰看著我。
不是……我又沒有……那種印象……?
我全力把眼睛別開。
就在此時──
「我有異議!」
一聲怒吼從旁聽席傳來。「公主殿下!這是怎麼一回事,公主殿下!我怎麼不知情!」
紅髮女子拔劍朝我走來。
是跟雪克莉公主殿下感情相當要好的女騎士,羅莎米亞。
哎呀哎呀這下糟糕了。
就算是在夢中,在法庭上揮舞利器也不可能不受到責備,她當場遭到法警壓制。
「公主殿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羅莎米亞就這樣被拖走了。
「好帥……」
雪克莉公主看著羅莎米亞,開心地嶄露笑顏。她的證詞最後莫名其妙變成「羅莎米亞的狂野果然還是比伊蕾娜還棒。」的結論,明明什麼都沒做,證詞卻以我被甩了的形式結束。
「……伊蕾娜。」
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
「根本不算什麼安慰請不要這樣……」

緊接著站上證人席的,是名淡綠色短髮的女生。她身穿淡綠色外套,不知為何手中還握著信紙。
她在信紙上寫下:
『我是梔子,我是在幾天前被伊蕾娜搭訕的──』
「咦,妳為什麼不說話?」
「…………」梔子一臉厭煩地振筆疾書。
終於,她舉起一句話。
『因為這就是我的個人特色。』
不出所料,她一臉得意。
「啊!等一下!那是人家的台詞才對!妳抄襲!」
不知為何混進旁聽席的雪倫開始大吵大鬧,說自己的招牌台詞被搶走了;不過梔子好像誤會了。
『寫信溝通的角色涉嫌抄襲?那我就換這邊。』她舉起寫了這句話的素描簿。不是那邊啦。
『那是我的個人特色才對!』
又有人從旁聽席抗議。是過去在老實人之國遇見的流沙魔女愛荷米雅。她是會用素描簿代替說話的人。
『那是人家的招牌台詞才對!妳抄襲!』
接著雪倫不知道為什麼點燃對抗心,也高舉素描簿抗議。結果三個人就那個招牌台詞是我的,個人特色是我的之類的事情吵了起來,這邊的證詞也不了了之了。

「我好像看得見未來。」
阿蓮莫蓮明明說自己看得見未來,用字遣詞卻曖昧不清。她穿著嚴肅的正式服裝,一站到證人席上就理所當然地說:「我好像也被伊蕾娜搭訕了。」
艾維莉亞在主詰問中頻頻點頭。
「好像也被搭訕了,是什麼意思?看得見未來,對過去的事情反而會不確定嗎?」
「好像不是。這好像只是口頭禪。因為我看得見未來,所以說好像,其實好像是確定的意思。」
「口頭禪……跟我的『是的』感覺起來差不多呢。」
「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
「是的,原來如此。」
「好像。」
「是的。」
「好像好像。」
「是的是的。」
「好像好像好像。」
「庭上,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艾維莉亞轉了一圈,不知為何充滿自信地回頭。
「本席看不太懂。」
法官直接了當地回答。

這個感覺超級隨便的審判不知是因為法官非常隨便,還是坐在檢察官席上的艾維莉亞很隨便,就算找證人出庭作證,不只沒辦法將我定罪,還在三言兩語之後就被趕了下來。
這位也是這樣。
「……為什麼我非得說什麼證詞啊?」
一頭金髮的她身披白色的長袍,叼著菸管嘆了口氣。
是暗夜魔女席拉小姐。
「席拉……妳……」芙蘭老師啞口無言。「是什麼時候?妳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伊蕾娜變成那種關係的?給我從實招來!」
「不是,我沒有被她搭訕過的經驗。」
「那麼是妳搭訕她嗎?」
「我沒有搭訕過她,也沒有借她錢啦。」
「這樣嗎……看來妳著迷到連記憶都沒有留下呢……」
老師露出望向遠方的眼神。
「為什麼妳每次扯上弟子都會變成這樣……」
席拉小姐也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應該說是有一點輕蔑的眼神。
原本在證詞的時候我不應該自由發言,但反正這裡是夢中,我從至今為止的事情發展領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於是我舉手說:
「老師,我不喜歡吸二手菸。」
「原來如此。」老師堅決地點頭說:「那麼帶妳來這裡就是某種誤會了呢。謝謝妳。」
「啊,是喔……」席拉小姐隨著一聲嘆息呼出一口煙。
「話說回來,法庭內禁菸喔,席拉。」
「少囉嗦。」
結果席拉小姐乖乖付了一筆罰金,就從證人席上下來了。
在那之後,又有好幾名女生接連站上證人席,但是都沒有人說出任何有力的證詞。
甚至讓我誤以為出庭作證是某種遊戲。
又或者該說。
這裡如果是我的腦中。
出庭作證的人都像是難得來我腦中玩耍一樣。
「下一個是我。」
在證人席上現身的,是名年約十歲左右的金髮小女孩,普莉希拉。
「妳認識那邊的被告嗎?」
芙蘭老師指著我問。
普莉希拉點了一下頭。
「妳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糜爛的大人關係。」
普莉希拉紅了臉頰。
還難為情地偷瞄我好幾眼。
…………
她在說什麼呀?
「大人的關係……?」芙蘭老師的聲音有些顫抖。「具體來說,是什麼……」
「具體來說嗎……?」普莉希拉惹人憐愛地扭動身軀說:「我們是彼此發誓,總有一天要一起喝藥水度過濃密生活的關係。」
「…………」
芙蘭老師將失去一切表情的臉轉向我。她的眼神已經超越輕蔑,變成看人類之外生物的表情了。
被她誤會就傷腦筋了呢……
「那個,我不記得自己發過那種誓的說──」
倒是記得被稍微單方面地做下這種約定;但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同意。
「好過分!妳跟人家只是玩玩的而已嗎?」
普莉希拉說完這句話,就淚流滿面地奔出法庭……順帶一提,她離開後在證人席上留下一罐眼藥水。
緊接著登上證人席的,是面容留有一絲稚氣,珊瑚色頭髮的少女。
「我是瑪特麗希卡喵~」
「先等一下。」
沒想到檢察官艾維莉亞要證人席上的她暫停。「貓咪角色已經有我了,所以不行。」
艾維莉亞主張自己神祕的自尊。
「那個,瑪特麗希卡不是想當貓咪角色的說……」
被應該屬於同一陣線的檢察官刁難,瑪特麗希卡困惑不已。
「總而言之不可以。我要的跟這個不一樣。」
「咦咦……就算妳說要的不是這樣……」
「總之就是不可以。」
艾維莉亞堅決表示反對。
真是太不講理了……
「…………」「…………」
法庭的門沒有關,一臉擔憂地從門縫中偷看的,是遇到貓神大人時遭遇的露西兒,還有在名叫貓咪咖啡廳的咖啡廳工作的米絲蒂。
「……撞角色好像不行耶。」「……那我們也不行了呢。」
兩人看到艾維莉亞的貓耳後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然後,芙蘭老師開始反詰問瑪特麗希卡。
「那個……不好意思,這邊的資料上寫,瑪特麗希卡妳的年齡超過一百歲……」
「對呀,瑪特麗希卡活了差不多一百年。」
順帶一提,瑪特麗希卡現在罹患了不會死的病。
簡單來說,就是她不老不死。
「超過了一百歲,皮膚還這麼光滑緊緻呢。」芙蘭老師對此渾然不知,跟她聊了起來。「那個,可以讓我摸一下臉頰嗎?」
「咦~?好害羞喔~」討厭啦~瑪特麗希卡嘴上這麼說,看起來並不排斥。芙蘭老師將她的態度視為同意,不客氣地捏了捏她的臉頰。
「好厲害……!妳是怎麼保養,才能讓皮膚維持這麼漂亮的?」
「咦咦~?真的嗎……?」不要誇人家啦~瑪特麗希卡嘴上說不要,仍舊難掩笑意。
「這麼漂亮的皮膚看起來不像一百歲喔。」
「欸嘿嘿嘿……」
「妳究竟是怎麼保持年輕的呢?」
「這個呢~應該是定期去死一次吧~」
「咦?」
「嗯?」
瑪特麗希卡就這樣留下奇怪的違和感退場了。她沒說什麼證詞,只有被捏了捏臉頰而已。
然後,今天最後站上證人席的,是這位。
「我也被伊蕾娜搭訕過。」
她有著一頭及肩的白色長髮,頭上戴著一個髮箍,身穿某國騎士團的制服。
「證人,妳的名字是?」
檢察官艾維莉亞問比過去所有出庭作證的人都還要熟悉的她。
她便這麼回答:
「艾姆妮西亞。」
…………
我有一股山雨欲來的預感。

主詰問時,艾維莉亞問艾姆妮西亞。
「妳是什麼時候被那邊的被告搭訕的?」
「我記得……應該是昨天。」
她扶著嘴角「嗯……」地沉吟,回溯記憶之後這麼回答。
「昨天呢,我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伊蕾娜突然叫住我。我記得我們很久沒見了,所以就在路邊聊了好一陣子。」
「原來如此,妳們兩個趁我不在的時候幽會呢。」
艾維莉亞緊咬下唇,發出「唔嗯嗯嗯!」的低吼。
不要看我。
拜託妳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們聊到一半,伊蕾娜突然說『我最近其實有點缺錢耶。』從伊蕾娜的個性來看,缺錢非常難得,所以我就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然後──」
在這之後的進展,就以艾姆妮西亞的回想來說吧。
艾姆妮西亞說,昨天我對她說了這種話:
「我在賭場把錢全部賠光了……錢包裡分文不剩……怎麼辦……這樣下去我會、我會……」
聽說我邊哭邊這麼說。
艾姆妮西亞難得看到懦弱的我。
(伊蕾娜……好柔弱……!)
她供述說自己心動了一下。
這時的艾維莉亞也按住胸口,不過八成是因為別的理由。
再怎麼說,我在個性上是不可能把錢全部賠在賭博上,然後難過到哭出來的;但是由於這在夢中,所以就算吐槽恐怕也沒用。
「妳、妳還好嗎?伊蕾娜,妳需要多少?」
艾姆妮西亞一面安慰掉淚的我,一面拿出錢包。我邊拭淚邊回答:
「妳現在身上有多少?」
「咦?」
「妳現在身上有多少?」
「這個……差不多十枚金幣吧。」
「那我就需要十枚金幣。」
「咦咦……要是給妳那麼多,我的錢就……」
「嗚嗚……」
「啊啊對不起,伊蕾娜,不要哭?好嗎?我給妳就是了。」
「耶~謝謝妳!我會加倍奉還的!」
然後我就留下這句話,消失在賭場裡。
在那之後,我就如同想像中一般,再也沒有回來了。
唉呦喂呀好過分的女人喔。
那個人是誰?
沒錯,就是我。
…………
不是,那不是我……我只是在說夢中的我品行非常差勁而已。即便如此,夢中的我仍惡劣到罄竹難書。
「果然應該求處死刑!報告完畢!發Q!」
艾維莉亞怒氣衝天,結束主詰問。
然後芙蘭老師站起身。
「妳好,艾姆妮西亞。我是伊蕾娜的師父,芙蘭。」
芙蘭老師慢慢走向艾姆妮西亞。「從剛才的話聽來,我有一個問題──請問妳跟伊蕾娜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
「朋友?這樣啊,朋友嗎?」芙蘭老師看起來不太能接受。「不過,既然是朋友的話,跟剛才的供詞是不是有一點出入呢?」
「?」
艾姆妮西亞納悶地歪了歪頭。
老師筆直看著她的眼睛,指出某一點。
「妳剛才的供詞說,妳對伊蕾娜有點心動。這是對朋友該有的感情嗎……?」
……她點出和審判頗不相關的部分。
那裡很重要嗎?非得說清楚講明白不可嗎?
「…………」意料之外的追究讓艾姆妮西亞畏縮了一瞬間,但她隨即「那個……」了一聲,儘管有些猶豫依然繼續開口。
她有點難為情地說:
「呃……那個……我們跟普通朋友好像不太一樣……」
「姊姊……」艾維莉亞發出「唔嗯嗯──!」的呻吟,用頭猛砸桌面。
好可怕……
「原來如此。」可是老師極為冷靜。「老師剛才學到『好像』就代表絕對沒錯呢。」
老師,那是另外一個女生的口頭禪。
「…………」但是艾姆妮西亞卻對我送來意有所指的眼神後低下頭。
「姊姊……!」
另一方面,對面的艾維莉亞再次發出「唔嗯嗯嗯嗯!」的呻吟,這次滾到地上。
「庭上,檢察官快不行了。」
我這時插嘴道,不過老師仍然繼續追問:
「順帶一提,妳們具體而言在哪一點上與一般朋友不同呢?」
「其實,我曾經跟伊蕾娜一起旅行,那個時候伊蕾娜對我非常好,所以我對她有種跟普通朋友不一樣的感情。那個……」
「原來如此。」
老師果然十分冷靜。
「姊姊……!」
艾維莉亞在地上朝艾姆妮西亞伸出顫抖的手。
「庭上,檢察官吐血了。」
即便如此,老師繼續追問:
「換句話說,最起碼,妳對那邊的被告抱有某種特別的感情,對不對?」
「…………」艾姆妮西亞默默地點頭。
「原來如此。」
老師也點頭道。
「……咿嗚嗚嗚~」
艾維莉亞的意識已經拋下她去旅行了。
「庭上,檢察官掛了。」
結果,艾維莉亞就這樣被搬出法庭。

檢察官不在不就等於沒辦法開庭了嗎?我這麼想,實際上現場也充滿結束的氣氛。
艾姆妮西亞還站在證人席上,但是旁聽席上已經有人開始打包行李,還有人站起來準備離開了。
看樣子終於結束了。
「伊蕾娜,成功了呢。」
老師在我身旁輕聲笑了笑。
「就是說啊。」
希望我能快點醒來,把這個夢忘得一乾二淨。
如果能這樣平安無事地結束就好了。
然而──
「證人,艾姆妮西亞。」
並沒有結束。
在檢察官缺席的狀況下,想重新展開詰問的人現身。「妳剛才說妳跟被告是特別的關係,這句話是真的嗎?」
這句話從艾姆妮西亞的正面傳來。
在台上睥睨法庭一切的人──法官親自這麼問。
「真的嗎?」
法官嫣然一笑,又問了一次。
法官。
一頭黑髮及肩的少女,似曾相識的少女,在魔法統合協會工作的她──
沙耶出現在眼前。
她在我面前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滿面微笑。
「…………」
看樣子,真正的惡夢現在才正要開始。

沙耶氣噗噗地猛敲木槌。
「欸!這是怎麼回事,伊蕾娜小姐!是劈腿嗎?這是劈腿對吧?人家身為法官,在審判途中一~直沒有說話!妳會不會跟太多女生搭訕了啊?妳到底要迷倒多少女生才滿意!妳這個花心大蘿蔔!」
「妳講得好難聽喔。」
「可是那種花心的地方人家也不討厭喔!」
「到底是怎樣?」
「只要相處得夠久,對方不論有什麼缺點都能接受……」
「妳不要露出看破紅塵的眼神說這種話啦……」
夢中的沙耶是一如往常的沙耶。
不對,我有點懷疑能不能說她是一如往常的沙耶。總而言之,眼前出現我非常熟悉的沙耶。
「伊蕾娜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妳跟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說來話長──」
「也就是說妳們的關係一言難盡嗎?到底是怎樣!」
「…………」
我是不是回答什麼她都會生氣?沙耶怒不可遏,嫉妒之火熊熊燃燒。
「我跟伊蕾娜一起旅行了一陣子喔。」
此時艾姆妮西亞火上加油。
「一起!旅行?真的假的!」她的反應激烈到非比尋常。「人家都沒有跟伊蕾娜小姐做到那種程度的說!」
「不是,那純粹是因為順勢而為才變成那樣……」
我們不是因為有很深的關係才一起旅行的喔。
不是不是,我說真的。
不過夢中的沙耶現在似乎聽不進去。
「人家也想跟伊蕾娜小姐一起旅行。」
她只有嘔氣地鼓起臉頰。
「不是,那個……所以說,那時是因為狀況特殊我才會跟她一起旅行……」事到如今,不論怎麼辯解聽起來都像是藉口了。
「伊蕾娜好過分……妳跟我只有基於利益關係嗎……」
「不要說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話。」
法庭內越來越混沌,不只有沙耶,就連艾姆妮西亞也開始營造詭異的氣氛。
事到如今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伊蕾娜。」
此時,芙蘭老師扯了一下我長袍的衣袖。
老師露出充滿慈愛的表情,說了一句:
「我現在也跟妳一起旅行喔?」
「妳在跟她們計較什麼,老師?」
「因為氣氛感覺起來很愉快……」
法庭內充滿輕鬆的氣氛。
這種輕鬆的氣氛一旦點燃,通常會一發不可收拾。
「那就來決定從今以後誰要跟伊蕾娜小姐一起旅行吧!」
沙耶提出莫名其妙的提案。
「原來如此。」
「我沒關係喔。」
然後連艾姆妮西亞跟芙蘭老師也接受她的提案。
「那個,我的意見呢……?」
無視嗎?這裡沒有人權嗎?明明是我做的夢說?
她們三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總而言之,就來決定從今以後誰要跟伊蕾娜小姐旅行吧。」「我已經跟她旅行過一次了,沒有沙耶那麼貪心就是了。」「我現在也在跟伊蕾娜旅行,所以還好……」「咦!那可以讓人家跟她一起旅行嗎?」「不行,那樣有點……」「讓妳們兩人獨處的話我會擔心伊蕾娜的人身安全。」「人家的評價會不會太過分了?」
對在場的我的對待難道就不過分嗎?不過分嗎?我完全就被隔絕在外嘛。
「啊!我想到一個好主意!」討論到一半,艾姆妮西亞靈機一動。「能說出最多伊蕾娜優點的人,就能跟她一起旅行好了。」
「等一──」
妳在說什麼啊?妳瘋了嗎?真的假的?妳是笨蛋嗎?
不過,芙蘭老師卻點頭說:「不錯呢。」
沙耶居然也點頭同意:「好主意。」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那個,妳們到底在說什麼?妳們三個等一下──」
然而我出面阻止她們時,已經為時已晚了。
真正的惡夢開始了。
「那麼先從人家開始!長得很可愛!」「那麼接下來換我。她很溫柔。」「下一個是我呢。很愛錢。」
「不是,第三個人就已經不是優點了嘛。」
然而聊到出神的三人完全聽不見我插嘴說的話。
「換我!魔法很強!」「早上很早起。」「喜歡吃麵包。」
接著三人就這樣不停稱讚我。而且還是在我本人面前。
竟然偏偏在我面前。
「還有,呃……比想像中還愛害羞!」「我想想……頭髮很漂亮!」「嗯……很年輕。」「還有,啊……很可愛!」「呃……很可愛。」「也是呢,她很可愛呢。」
…………
「很可愛!」「很可愛。」「很可愛呢。」
……………………
「很可愛!」「很可愛!」「很可愛呢!」
………………………………
失控的三人就這樣將我團團包圍,不停喊著很可愛。
「奇怪?伊蕾娜小姐是不是在害羞?」「她在害羞耶,好可愛。」「就是說呀,真可愛呢。」
「……那個……」
「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
「不是,說真的……不要鬧了……」
我的臉開始發燙,在極近距離被重複誇獎好可愛好可愛不曉得有多丟臉。我平常若無其事地宣稱自己是美少女,但是被這樣當面重複喊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簡直就是惡夢一場。
這是無與倫比的拷問。
「……那個!」
我全力把眼睛從三個人身上別開,說:
「乾脆判我死刑好了……」

然後我就醒了。
映入眼中的世界是樸素的旅館天花板。安穩的空氣帶著街上人們的喧囂,自打開的窗戶流進房內。
早上了。
我終於自惡夢中解放了。
「伊蕾娜……妳還好嗎?妳剛才好像很難受……」
柔和的聲音傳進耳中。
我在床上撐起身體,芙蘭老師就喝了一口咖啡看著我。
她跟在夢中不停說好可愛好可愛的芙蘭老師不同,眼前的芙蘭老師是平時成熟穩重的她。
「妳做惡夢嗎?」
老師輕聲笑了笑。
我語帶嘆息地回答:
「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哎呀哎呀,是什麼夢?」
「我到處搭訕女孩子最後被判死刑的夢。」
「那什麼夢啊?」
「惡夢。」
「哎呀哎呀……」老師放下咖啡杯,在我的床邊坐下。「可是,那是不是也是個好夢呢?」
妳在說什麼啊?
「我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屈辱,所以應該不是。」
「哎呀哎呀?真的嗎?」
哎呀,她的反應真奇妙。
「為什麼這麼問?」
老師一聽,笑了。
「因為妳到途中為止都睡得非常香甜,就像是在做美夢一樣。」
她說。
「…………」
的確,雖說是在夢中,能跟或許再也見不到面的人重逢,我也許覺得很高興。
儘管在夢中咒罵,但是現實世界的我可能會開心地積極採取行動。
老師或許看到了我的這種模樣。
真難為情。
甚至令人想真的被判死刑。
「可是最後妳掙扎得很用力呢……伊蕾娜的那種表情難得一見,非常可愛喔。」
…………
可愛嗎……
「老師。」
我望向窗外。
我盡可能將視線遙望遠方,說:
「總而言之麻煩妳暫時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可愛』這個詞……」

第五章 魔法師們的天空

我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後悔。
我後悔到不論怎麼後悔都無法平復。
姊姊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並剝奪所有記憶流放國外。自從她回到我身邊以來,已經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但是,我現在依然在替過去的錯誤後悔。
姊姊遭到周圍排擠,被驅逐出境時,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要是更聰明的話,或許就能證明她遭人冤枉了;我要是更有勇氣,或許就能反抗設局陷害姊姊的魔女了。
我什麼都做不到。
結果,那時的我什麼也幫不上姊姊,只能等她回來。
那時,我這個妹妹明明是姊姊唯一的依靠。
可是──

我和姊姊一起踏上尋找故鄉的旅程。
故鄉不是自己一個人跑走了,也沒有毀滅。
我們是在旅行尋找新的故鄉。
「…………」
旅途中,我會跟姊姊分工合作。我會用魔法,所以就騎掃帚載著姊姊從一個國家,飛到另一個國家。移動就是我的責任。
相較之下,姊姊沒辦法用魔法,但純粹坐在我身邊也很無聊,所以由姊姊負責帶路。
「艾維莉亞,一直往前走就是目的地了喔。」
姊姊漂亮的手臂不停伸向掃帚前方。回過頭來,姊姊便對我笑說:「就快到了呢。」
黑色髮箍籠住白色短髮,姊姊有著一雙翡翠色的雙眼,名字叫做艾姆妮西亞。她雖然不會魔法,但是擅長劍術,也很會帶路。
「具體來說,要直直飛多久才會到?」
「咦?飛到有國家不就到了嗎?」
「…………」
……她很會帶路。我相信她很會帶路。
我看著姊姊,微微鼓起臉頰。
「姊姊,妳真的有在看地圖嗎?這條路真的對嗎?」
「咦~?應該對吧……因為妳看,前面不是看得到國家嗎?那一定就是天空下的奧洛托林吧?」
姊姊手指的前方,確實看得見國家。
「咦……?」
但是我側了側腦袋。
巨大的城門佇立在我們的行進方向前方,不到一個小時應該就能抵達那個國家了。我們只看得到大門,似乎沒有高度超越國門的建築。國家的規模不小,要一天之內繞完可能有點困難。
在前一個造訪的國家收集的情報大致上都沒錯。
可是我不論如何都不認為佇立於前方的國家是天空下的奧洛托林。
「……那是什麼?」
國家領土的略深處,可以看見一座飄浮在大海上空的巨大城堡。
是一座飄在天上的城堡。
「飄在天上呢。」喔喔~姊姊呆愣地盯著城堡看。
「那不曉得是怎麼弄的。」
根據事前蒐集的情報,天空下的奧洛托林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順帶一提,我們還聽說那是個連魔法師都沒有,普普通通,又或者該形容為平凡無奇的寂寥國家。正因如此,我們才感興趣。
我想如果是平凡的國家,一定會是姊姊能安心居住的美麗國家。
儘管如此,實際上卻有一座城堡飄在天上。
「跟聽到的不太一樣呢。」
「但是感覺起來好有趣。」
和興奮有點被澆熄的我相反,姊姊看起來反而有些情緒高亢。
「可是想住在那裡感覺有點困難。」我會怕城堡一不小心掉下來。「什麼時候才能抵達能讓姊姊安心的地方……」
「我在掃帚後座也過得很安心呀?」
一晃!
掃帚失去平衡,害我們差點摔下去。
「妳幹嘛搖晃啦!」聲音自背後傳來。
「誰叫姊姊要說奇怪的話!」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

天上異樣的城堡,對這個國家的人來說似乎也是異樣的存在。
一走進國門──
「您是魔法師吧!我看到妳們騎在掃帚上飛來!隔壁的是劍士嗎?真是太幸運了!」
纏人的衛兵出現了。「跟我來一下!妳們來得正好!希望妳們能跟某些人見面!」
纏人的衛兵就這樣帶領我們,纏人地來到國家的官署。
他直接用力推開官署的門。
「打擾了!各位!有旅人來造訪我們國家了!」
宏亮的聲音在官署內響起,裡頭的大人們全都聚了過來,視線一齊集中在我們身上。
下一刻。
大人們跑來我們身邊。
「魔法師跟劍士!」「喔喔真是太幸運了!」「怎麼會這麼巧!這是奇蹟!」「拜託妳們!請救救這個國家!」「拜託妳們了,魔法師大人!」
好、好纏人……!
這裡絲毫不見禮讓的精神,大人們將我們團團包圍,七嘴八舌地訴說這個國家發生的慘劇;不過我幾乎都聽不清楚,跟姊姊始終不知所措。
「拜託!請幫幫我們的國家吧!」
終於,看似官員的大叔在我們面前拿出金幣這麼說。一看,他手中一共有十枚金幣。
對自始至終為錢苦惱的我們來說,那算是一筆鉅款。
「啊哇哇!」姊姊看到鉅款眼花撩亂。
「哈哇哇!」不安分的我朝金幣伸手。
不可以!
不清楚詳情就收下這筆錢,就得接下這份工作了!之後他們一定會說「我們不是已經付了訂金嗎?妳們就做吧!」所以在聽過工作內容之前不可以收錢!
「先等一下。」
要混亂狀態下的我們暫停的,是一位大姊姊。
恐怕是在場所有大人中最年輕的她這麼說,七嘴八舌的大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在這些人中,她明顯最有發言權。
她盯著我們,接著說:
「不是要委託她們保護國家嗎?起碼要這麼多才夠。」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一大筆錢滾進我們手中。
「啊哇哇!」「哈哇哇!」
我們兩個只有看得眼花撩亂。

「那座城堡正巧是在昨天晚上出現在這個國家的。」
大姊姊自稱黛安娜,她把一大筆錢塞進我們手中。「總之妳們可以先聽一下狀況嗎?如果不行的話拒絕也可以。」她請我們坐下,並跟我們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說:
「那座城堡屬於很久以前住在我國的魔法師。」
這個國家是最近才沒有魔法師的。我們確實聽說過,約十五年前左右之前,魔法師們都住在城堡裡。
十五年前的某一天,魔法師突然跟天空中的城堡一起消失無蹤。
「然後城堡突然回來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城堡突然回歸,害舉國上下陷入混亂。突然出現在天空中的城堡雖然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但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高度正在徐徐降低。
除此之外,城堡突然回歸的目的也是個謎。
天空中的城堡據說是利用魔法師們的魔力作為動力飄浮在半空中。換句話說,魔法師們不能從城堡上下來,取而代之能自由自在地操縱城堡,就跟過去離開時一樣遠遠飛離地表,或是緊貼著地面低空飛行。
那座城堡現在停在國家附近。
它什麼也沒做,只有飄浮在原地。
這個國家的人們不只不知道城堡中的魔法師們有什麼目的,更無從得知他們的想法。
因為這個國家沒有魔法師。
就在這個時候,我跟姊姊──魔法師與劍士造訪這個國家,城市的居民們肯定舉雙手歡迎。
因為能直接前往魔法師城堡的人來了。
簡而言之──
「妳希望我們去調查那座城堡嗎?」
姊姊歪著頭問。
「太好了,妳懂得很快。」
黛安娜點頭表示肯定。
我就知道,果然是這樣。
「…………」
我在姊姊身旁沉默不語。
收錢辦事是沒有問題──然而,酬勞是一大筆錢。
真的只有調查這麼簡單嗎?
真的嗎?
「……能不能請妳毫無保留地跟我們說呢?」
我這麼問:「你們有沒有隱瞞什麼?」
「…………」
「我跟姊姊在鄰國打聽過這個國家的事情。知道這個國家以前叫做什麼,也知道現在這個國家被稱為平凡無奇的國家。」
聽到我的話,黛安娜的眼神似乎動搖了一瞬間。
沒有隱情不可能付我們這麼一大筆錢。酬勞應該跟工作的難度相當,金額越高,言外之意就代表這份工作越危險。
黛安娜從我們身上別開眼,沉默了半晌。
「……也對,對不起。」
然後她嘆了口氣這麼說。
此時,她才鄭重地跟我們說出了一切。
從以前有魔法師的原因、這個國家如今被稱為平凡無奇國家的原因,到魔法師全部跑到天上的原因,她毫無隱瞞全部告訴了我們。
「…………」
「…………」
那是個沉重的故事。
和輕飄飄的城堡相反,非常現實、難受、嚴峻又沉重。
聽完之後,黛安娜又說:「我知道這是個非常自私的請求,不過希望妳們能助我們一臂之力,拯救這個國家。」
我保持沉默。
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沉默支配整個房間。
時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吵雜地敲擊耳膜時,姊姊站了起來。她一眼也沒看桌上放的錢說:
「艾維莉亞,妳可以騎掃帚載我去嗎?」
她對我這麼說。
冷淡的聲音讓我稍微吃了一驚,我仰望姊姊問:
「去哪裡?」
姊姊聽了笑說:
「去天上。」
錢等回來的時候再拿就好,畢竟又是一件行李。
說完,她無庸置疑地笑了。

十五年前,天空下的奧洛托林在人們的認識中是個有點奇怪的國家。
以前,這裡是只有晚上會有城堡飄浮在空中的奇妙國家。
城堡裡住著魔法師。
他們白天會在地上巡邏,夜晚在空中監視。魔法師們似乎就是這樣保護國家的。
住在天空下的奧洛托林的魔法師,每一個都具有優秀的實力。
城裡若是出現罪犯,他們就會全體出動展開搜索、包圍、逮捕,並毫不留情地給予制裁。犯下罪行的人毫無例外,每一個都被魔法師肅清。
由於白天國家到處都有魔法師巡邏,晚上他們又從天上的城堡監視,天空下的奧洛托林幾乎沒有因為惡意而犯罪的人。當然,魔法師強硬作風的傳聞也傳到了鄰近各國,因此沒有人敢貿然攻擊他們。
然而,若要說這個國家是否和平,倒也不是如此。
這個國家幾乎沒有犯罪,同時並不平穩。這個國家的人全部都活在魔法師的恐懼之中。
魔法師走在路上會被人閃躲。
魔法師走進店裡,客人就會全部跑光。
魔法師在國內成為恐怖的象徵。
「不論是誰,只要敢反抗我們就殺了他。弱小的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領導魔法師的魔女常說這句話。難忍魔法師心狠手辣的作為,朝他們刀刃相向的騎士與商人每一個都成了杖下亡魂。
沒有力量的魔法師也一樣遭到夥伴排擠,據說還會被從天上的城堡推下來。對他們來說,力量就是世上的一切。他們將能不能用強大的魔法放在第一位。
反抗他們不曉得會遇到什麼下場,所以城裡的人們只好乖乖服從。
很長一段時間,這座城市受到恐怖支配。
就這樣,距今約十五年前。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推翻了這座城市的均衡。
城市的居民們肯定是厭倦了蠻橫霸道的魔法師,再也忍無可忍,四處揚起這個城市不需要魔法師的聲浪。
然後就在十五年前的某一天,魔法師們的城堡一如往常地升上夜空。
但是到了隔天早上,城堡卻沒有降落回地上。
那一天,民眾趁城堡空無一人偷偷溜進裡頭,動了一點手腳。
幫助他們的是被夥伴們趕出城堡的魔法師之一。
城堡的原動力是魔法師們的魔力,城堡會從魔法師身上回收魔力在夜間飄浮,隨著朝陽升起時停止吸收魔力。
那名魔法師帶著民眾,在那個機關上動了點手腳,讓城堡永遠不會停止吸收魔力──讓城堡無法降落。
結果,魔法師們的城堡就不停升上天空,從此沒有辦法落地。由於魔力不停遭到吸收,他們也無法騎掃帚逃離城堡。
他們就這樣俯視著人類,被囚禁在上空,再也無法回來。
就這樣,城市恢復和平。
這就是我們在鄰近各國聽到的故事。
也是這個國家的魔法師與民眾的恩怨糾葛。
「…………」
聽了鄰近國家的說法,還有黛安娜跟我們說的一切,我跟姊姊決定幫助他們。
「我希望妳們能找到城堡裡的魔法師回來的原因。」
那確實如黛安娜所說,是個非常自私的理由;但是,我們選擇幫助她。
我騎著掃帚飛向聳立於空中的城堡。我們飛得又高又遠,來到過去不曾抵達的高度。
我沒有回頭。因為我不敢。
姊姊一定也跟我一樣。
「……對不起,我如果會用魔法,就可以自己一個人來了。」
姊姊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
「姊姊不用道歉。」
我像是在確認她的觸感一般摸著她的手臂,頭也不回地回答。
魔法師的城堡突然回到國家上空。
過去讓整個國家壟罩在恐懼之中的可怕魔法師就在裡面。他們的存在,在過去肯定就是這個國家的象徵。
他們離開之後,只留下安寧。
因此現在這裡才會被稱為平凡無奇的無聊國家。
「──我們到了。」我的掃帚用盡力氣,稍嫌顛簸地著陸。
從現在開始,我就沒辦法使用魔法了。城堡會吸走我的魔力,封印我的力量。
我們這個時候就已經做好覺悟了。
我們降落在輕飄飄飛在天上的城堡的庭園中。
眼前是一整片五彩斑斕的花朵,在寬敞的庭園中搖擺。明明應該在國家遙遠的上空,花朵卻安穩無比地在微風之下搖擺綻放,猶如在地上扎根。
「……好漂亮。」
姊姊望向遠方喃喃自語。
在遠方看起來高聳氣派,來到眼前時我們卻看到一座彷彿一碰就會崩毀般古老腐朽、被綠意覆蓋的城堡。
不過,城堡看起來十分美麗。
但現在不是看到入迷的時候。
那是一幕美麗又令人嚮往,猶如幻想般的風景。可是,這裡仍然住著以恐怖支配國家的魔法師們。
絕不可以大意。
「艾維莉亞,躲在我後面。」
姊姊一走下掃帚就拔出軍刀。在這座城堡的土地上,我不能使用魔法。
黛安娜給了我能暫時恢復一點魔力的魔藥作為回程時使用,但是那必須謹慎使用才行。如果不在逃走的時候喝,我們就會馬上被困在城堡裡。
因此,基本上我只能躲在姊姊背後。
我就這樣抓著姊姊四處張望。
「…………」
我從斜後方盯著姊姊看。漂亮的姊姊露出無比認真的表情環視周圍。
我們兩人身邊似乎瀰漫著一股緊張感。
「艾維莉亞。」姊姊輕聲說道。
「什麼事?」我側了側頭。
姊姊沒有看我的眼睛。
「妳這樣盯著我看,有點那個……難為情……」她說。
「…………」妳在說什麼呀?「姊姊,請妳有點緊張感好嗎?」
「緊張感嗎……嗯。不是,我是有一點緊張喔?可是呢,我開始覺得倒也沒有那麼緊張。」
姊姊邊說,邊將軍刀收回鞘中。
哎呀哎呀?
「姊姊,妳在做什麼?」
這裡可能到處都是可怕的魔法師耶?收起軍刀沒問題嗎?真的假的?
我用更加疑惑的表情看著姊姊。我看得更用力,不過姊姊不管怎麼看還是很漂亮。
「就叫妳不要盯著我看了啦。」姊姊害羞地嘆了口氣,「妳看那邊。」她指向花園另一頭。
「?」我照她所說。
我也望向那個方向。
眼前站著一名女子。
十五年前離開天空下的奧洛托林的魔法師站在眼前。
「歡迎光臨~!」
她發出悠閒代名詞般的聲音,站在原地朝我們揮手。
「妳們好~!我是魔法師克蕾雅諾兒!」
她的年齡大約二十五歲上下,有著一頭黃綠色的頭髮與黃昏色的瞳孔。她穿著長袍還有長裙,光從外表看來像是個頗為成熟穩重的女性。
但是我跟姊姊看到她都只有渾身僵硬。
「喂~!奇怪~?難道說聽不見嗎?啊,是不是我說錯語言了!怎麼辦!在天上待了十五年,害我跟不上時代了!」
她開始慌張起來。

魔女之旅⑩

她的手中抱著一面隨風飄揚的大旗,上頭用非常可愛的字體寫著「歡迎光臨!」四個大字,充滿接待客人的氛圍。
「討厭啦討厭啦,怎麼辦!我太久沒跟別人說話了,不知道要怎麼應對才好!難道說嚇到她們了嗎?討厭啦討厭啦……」
她用雙手捧著臉頰用力搖頭,綁成兩束馬尾的長髮激烈地甩動。
「…………」我默默走到姊姊身旁。
「…………」姊姊只有露出冰冷的眼神。
我們以為這座城堡有可怕的魔法師。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
「討厭……她們在看我嗎……?她們的眼神好冰冷喔……?啊啊可是不行,克蕾雅諾兒不可以放棄!她們可是第一號客人喔!要好好款待她們才行!」
眼前。
一名綁著超巨大雙馬尾的女性,揮舞著寫了「歡迎光臨!」的旗子,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
…………
「這是怎麼回事?」
「她應該是在款待我們吧?」
「那是怎麼回事?」
一整個莫名其妙。

「歡迎參加魔法師的城堡導覽~!耶~!」
克蕾雅諾兒帶著我們走進城堡,說著「太棒了,是第一組客人!」不停揮舞旗子。
在昏暗又杳無人煙的破舊城堡之中,走在勉強能夠通過的狹窄走廊上,她的興致可說是飆到了最高點。
「畢竟城堡離開地上已經十五年了,現在一定沒有人知道城堡的事情了吧?所以我就想『舉辦城堡導覽不是很有趣嗎?』這樣!」
她用莫名其妙的理論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就是這樣,從現在開始,就讓導覽員克蕾雅諾兒帶領妳們一起認識妳們一定不知道的城堡吧!」
我勉為其難地試著理解她在說的話有什麼意思但是依舊一整個莫名其妙於是我最後還是放棄思考了。
「好!那麼現在就開始城堡導覽囉!妳們想知道魔法師的城堡的祕密嗎?」
她是不是把我們誤認為觀光客了?
不是,我們才不會突然跑來這種地方參加導覽。妳是白癡嗎?
我雖然想這麼說,但對方是危險魔法師集團的其中一人,這有可能是巧妙的陷阱。
「…………」於是我保持沉默。
「…………」姊姊也保持沉默。她有點傷腦筋,有點不知所措,真可愛。
「嗯?奇怪?太小聲囉?」然而,興沖沖的克蕾雅諾兒在聽到我們回應之前,似乎打算繼續演這齣奇怪的鬧劇。「妳們想知道魔法師城堡的祕密嗎?」
「…………」「…………」
不過,我們遇到突如其來的狀況果然反應不過來,只有面面相覷,沒有回應她的要求。
「……嗚嗚。」
終於,克蕾雅諾兒眼中泛起淚光。她毫無臨機應變的能力。「果然,沒有人對我的城堡導覽有興趣……」
她就這樣灰心喪志了。
「咦咦……」姊姊更加手足無措。「那個,妳聽我說?我們不是來參加導覽的……」
是來這裡調查的。是工作。Business。
「嗚嗚……嗚嗯。魔法師果然是被討厭的存在……!我看到今天有客人來,努力做了很多準備的說……」
嗚嗚嗚,克蕾雅諾兒在走廊邊邊縮成一球哭了起來。
我看了姊姊一眼。
(姊姊,總而言之現在應該盡可能努力順著她的意比較好。目前不知道她有什麼目的,我們不能貿然行動。)
就算不說出口,我跟姊姊之間依然有確切的羈絆。光靠一個眼神,姊姊一定就能理解我的想法。
姊姊發現我在看她,接著──
「……?」
反而可愛地側了側腦袋。
結果我主動提案:「我們要參加導覽。」
「我、我就知道!妳們果然是千里迢迢專程來參加導覽的對不對!」
「啊,不對,不是這樣。」是工作。
「……嗚嗚。」
「我們是來參加導覽的,一共兩位。」
「太棒了!謝謝妳!我愛妳!」克蕾雅諾兒從走廊角落直接朝我飛撲而來。
好、好纏人……!
「總、總而言之,希望妳先帶我們參觀城堡……」
我這麼說,又看了姊姊一眼。
(姊姊,她的夥伴可能躲了起來。就提高警覺配合她的家家酒吧。)
我在眼神中帶著這種意圖。
「妳那樣看著人家很害羞耶……」
姊姊害羞地別開眼。
「…………」
她果然完全不理解我的想法……

不論如何,經過這番對話,克蕾雅諾兒的城堡導覽開始了。
「好,這裡是城堡的大廳!以前會在這裡開舞會喔!」
眼前是堆瓦礫山。
「好,接下來是餐廳!以前擅長料理的魔法師廚師會做宮廷料理給我們吃!」
眼前是堆瓦礫山。
「以前這座城堡是魔法師們居住的地方,所以也有居住空間喔!差不多就在這附近吧。」
怎麼看眼前都是堆瓦礫山。
根本不算導覽……
我們走了一陣子之後發現,綠意盎然的城堡中幾乎到處都是瓦礫,並非人類可以居住的環境。從老舊程度可以察覺,這座空中城堡在很久以前就被逼進了嚴峻的狀況之中──
她究竟是怎麼生活在這種人類無法居住的環境中的?
不是,追根究柢其他魔法師呢?
「好,接下來是大浴場!這裡超級大的!不過全部都是瓦礫就是了!」
我們已經被她的步調牽著走了。克蕾雅諾兒帶著我們來到大浴場(只有一堆瓦礫),結束之後帶我們參觀瓦礫堆,又去瓦礫堆,然後再走到瓦礫堆。
「好,這裡是瓦礫堆!」
最後,她還說這只是一堆瓦礫,讓人覺得她其實也不曉得這裡是哪裡。
這座城堡難道沒有毫髮無傷的地方嗎?
「啊,難道說妳們現在在想『這座城堡難道沒有毫髮無傷的地方嗎?』對不對?嗯呵呵,我就知道,很好奇吧?」
克蕾雅諾兒像是會讀心一般一猜就中,略顯得意地說。接著她說:
「其實還有唯一一個現在還保存良好的地方。」她笑盈盈地帶我們邁開步伐。
那裡究竟是哪裡呢?
怎麼看都只有瓦礫堆的說?
她帶著心懷疑問的我和姊姊,走下城堡中通往地下的階梯。
「好!這裡是唯一保存良好的地方!地下室!」
那是個昏暗、詭異的空間。她打開最深處那扇門的鎖。
「這裡就是這次導覽的重頭戲!」
然後請我們走進那間房間,張開雙手說:
「這就是這座城堡的動力爐!」
一顆藍色的球體發出閃亮耀眼的光輝。球體的大小大約莫和我們同高,發出藍白色的光輝閃閃發亮。
房間角落擺著床鋪,一旁還有幾個調理器具。看來她住在這裡。
克蕾雅諾兒說,這間房間的球體會吸收魔法師的魔力,讓城堡飄浮在天上。
「不過這在十五年前壞掉了。壞掉之前,本來白天會停止吸收魔力,讓城堡降落到地上。」
現在會這樣繼續發出光芒,恐怕代表它依然在擅自吸收我們的魔力吧。
說這裡是唯一保存良好的地點倒也能令人理解。
因為如果這間房間崩毀,城堡現在一定就掉在海上了。我們能繼續飄浮在空中,也是因為動力本身還在運作。
「……以前呢,我常常跟妹妹一起在這裡玩耍。」
克蕾雅諾兒呆呆望著蒼白色的光芒,如此喃喃自語。
「……在這種地方嗎?」感覺對眼睛好差。要是在這裡太久,魔力似乎會跟視力一起被奪走。
看到我瞇起眼睛,她噗哧一笑。
「我的爸爸負責這個動力爐的調整與整備。十五年前,我當時才八歲,妹妹五歲,我們整天黏在最喜歡的爸爸身邊。」
所以我一直跟爸爸在這裡玩。
她這麼說。
「妳不跟媽媽玩嗎?」
姊姊歪著頭問。
克蕾雅諾兒面不改色,唯有雙眼透露出一絲哀傷地低眉垂眼。
「她不陪我們玩。」
她淡淡地回答。
「媽媽的工作是領導其他的魔法師。」
這句話的意義只有一個。
恐怖的魔法師過去曾支配這個國家,而據說率領他們做盡心狠手辣之事的是一名魔女。
她就算有女兒,或許也不會不可思議。
「這裡只有妳一個人嗎?」
她背對藍白的光芒點了一下頭。
「如妳們所見,其他人都死掉了。」
她的聲音稍微冷靜了下來。剛才的她恐怕是在強顏歡笑。
說不定,這才是她真正的樣貌。
「話說回來,妳們是受誰所託來到這座城堡的?」
漂亮的黃昏色雙眼看著我們。瞳孔深處十分昏暗,彷彿暗藏了會將人吸進裡頭的深沉黑暗。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她背對著光明。
可是,她的表情更陰沉到令人不禁這麼聯想。
「天空下的奧洛托林應該沒有魔法師吧?」
妳們是誰派來的?
她問。
她的聲音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我們不疑有他地被悠閒的她帶來這裡。
這時我終於想起來。
她是住在這個城堡的魔法師的倖存者。
殘暴、殘忍的魔法師之一。
現在依然不能捨棄這裡是漫長陷阱的可能性。
我們現在身在地下室,絕非可以馬上逃跑的地方。就算我喝下藥水,魔力恐怕也會馬上被奪走。
「…………」在短暫的沉默中,姊姊把手放上軍刀的握柄說:「我們是旅人,偶然間經過這個國家,國家裡的人就請我們來調查這座城堡。」
沉穩無比的語氣中似乎含有一絲緊張感。
「啊啊,是這樣嗎?」克蕾雅諾兒拍了一下手說:「那個國家的人沒有忘了我們嗎?他們還記得我們嗎?」
「…………」我們猶豫了一下該怎麼回答。「對,他們還記得非常清楚。」結果我選擇了盡可能無傷大雅的回答。
克蕾雅諾兒在依然昏暗的光線中沉下表情。
「那就太好了。」
她輕聲露出微笑。
接著她說:
「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這座城堡的事情,住在這座城堡裡的同伴,還有城裡的人們對我們做的事情──」
以及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
我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只有這麼說,笑了。
她記得的是怨恨,還是別種感情?
至少我從她的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導覽到此為止,要不要跟我聊一聊呢?」她對我們側著頭問。
姊姊和我面面相覷。
我問她:
「……聊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她只有短短回答了一句話。
她輕輕揮舞手中的旗子說:
「一個妳們一定不知道的故事。」

回溯到十五年前──的更早之前。
克蕾雅諾兒還只有三歲的時候,她的妹妹出生了。又小又可愛的妹妹出生,爸爸跟克蕾雅諾兒自己都十分開心。
「很可愛吧?」
妹妹在媽媽懷裡熟睡,爸爸摸著妹妹的臉頰微笑說。
媽媽聽了這麼回答:
「她一定會跟我們一樣,長成優秀的魔法師。」
兩人的眼神沒有交錯。
媽媽望向遙遠的遠方。
爸爸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他總是面帶微笑,常常帶著克蕾雅諾兒與妹妹在城堡的動力爐室陪她們玩耍。
克蕾雅諾兒剛滿三歲的時候,他還會一邊進行城堡動力爐的整備,一邊唱搖籃曲給妹妹聽,一邊陪克蕾雅諾兒練習騎掃帚。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著。
其他魔法師白天都在外頭巡邏,夜晚在天上監視國家周邊,所以除了爸爸之外,沒有別人陪年幼的克蕾雅諾兒玩耍、說話。
隨著克蕾雅諾兒的成長,妹妹當然也跟著長大。起初連走路都還不會的她,終於能用自己的腳站起來,也學會說話了。
儘管數量不多,妹妹能做的事情卻慢慢地、一樣一樣地增加。
爸爸跟克蕾雅諾兒每次都歡天喜地。
某一天在餐桌上,爸爸興奮地訴說那時的模樣。
「今天她第一次學會走路。我們生了兩個女兒,能親眼看到小孩長大果然令人開──」
「魔法呢?」
冰冷的言詞打斷爸爸的話。媽媽對爸爸的話意興闌珊,只有這麼問道。
那時爸爸在克蕾雅諾兒眼中看起來非常非常困惑。
「沒有,現在還沒……」
「是嗎?」
媽媽興致缺缺地望向遠方。
自從克蕾雅諾兒六歲,妹妹三歲的時候開始,她們就展開騎掃帚的訓練。
在克蕾雅諾兒的印象之中,她不論是騎掃帚還是使用魔法,都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不到一年,她就學會初級魔法,也會操縱掃帚了。她記得總是冷淡的媽媽看到騎在掃帚上的自己說「不愧是我的孩子。」開心微笑的事情。
可是妹妹就沒有那麼順利。她跟克蕾雅諾兒不同。
她似乎沒有魔法天分。
不論再怎麼練習,妹妹別說騎掃帚在天上飛行,就連離開地面都沒有辦法。
「她要到什麼時候才會騎掃帚飛?」「她連這麼簡單的魔法都還不會嗎?」「克蕾雅諾兒早就學會魔法了喔?」
媽媽並沒有直接對妹妹說出這些話。取而代之,她時常這麼斥責爸爸。爸爸每次都會回答:「不用擔心,她馬上就會追上克蕾雅諾兒了。」
從妹妹小時候開始,不論她做什麼事情克蕾雅諾兒都會非常開心,也常常跟她說話。但是自從開始訓練魔法以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做不到了。她開始不跟妹妹說話,也不加入她跟爸爸的訓練了。
「…………」
妹妹看著姊姊的雙眼中,偶爾會充滿悲哀。這讓她更不敢靠近妹妹。
就這樣,只有在遠方望著兩人的日子逐漸流逝。
但最後不論過了幾年,妹妹依然學不會騎掃帚。
然後就在妹妹五歲的時候。
「失敗了呢。」
僅僅一句話。
僅僅因為這一句話,媽媽就在夜晚把妹妹推下城堡。
爸爸看著城堡下方遙遠的大海痛哭欲絕。
那個時候,克蕾雅諾兒才終於發現。
弱小的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媽媽常說的話不只是對魔法師,就連對自己的家人也一視同仁。
兩週之後,魔法師們的城堡就再也沒有從天上回來了。

他們是在兩週後的早晨發現民眾背叛了自己的。
城堡的動力爐受到致命的故障,無法修理,開始永遠吸收魔力。由於不論如何都無法恢復原狀,結果魔法師就這樣被迫在天空中流浪。
究竟是誰的錯?究竟是什麼的錯?民眾為什麼非得背叛魔法師不可?不可原諒。怨言在天上此起彼落。有人氣沖沖地說等回到地上,要把民眾全部殺光。還有人說都是那個魔女害他們遭人痛恨,怨恨克蕾雅諾兒的媽媽。
天上充滿險惡的氣氛。
城堡中有存糧,也有田地,不過物資依然有限。終於,夥伴開始搶奪有限的糧食與生活空間。
諷刺的是,這與平穩相去甚遠的光景,跟受到魔法師欺凌的國家有幾分相似。
又過了幾年,他們備受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
導火線是一件小事。
怒氣沖沖說要跳下城堡向民眾復仇的魔女──克蕾雅諾兒的母親被她的父親強行阻止。起因僅此而已。
就因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爆了他們累積的怨氣。
那正巧發生在克蕾雅諾兒十二歲生日當天。
「……把耳朵摀起來,知道嗎?不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可以離開這裡。」
克蕾雅諾兒的爸爸對她這麼說,把她藏在城堡的動力爐室,並叫她關門上鎖,然後就跑去阻止魔法師的爭執。
魔法師們的吶喊、吼叫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論怎麼遮住耳朵,閉上眼睛,可怕的聲音依然衝擊她的耳膜。
克蕾雅諾兒在明亮的動力爐室裡,害怕到一步也不敢動。
直到吼叫聲停歇為止。
「…………」
在那之後不曉得過了幾天,說不定只有幾個小時──不知不覺間,城堡一片寂靜無聲。
結束了嗎?
她戰戰兢兢地爬出動力爐。
「有人……有人在嗎……?」
來到地上,明亮的陽光迎接她的到來。
可是沒有人迎接她。
到處血流成河,有人胸口插著刀氣絕身亡,有人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看到很多人,但是沒有人看著她。
互相殘殺到最後,結果是兩敗俱傷。
到處屍橫遍野。
克蕾雅諾兒茫然地走在城堡裡,呼喚媽媽的名字,呼喚爸爸的名字;但是沒有半個人回應。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呼喚父母的名字。
走遍城堡的各個角落,尋找她的親人。
終於,她找到了。
「……啊啊!」
她找到了靜靜在城堡角落斷氣的父親,以及與他互相依偎,又或者該說是死在彼此手中的母親。
結果,最後只有克蕾雅諾兒一個人活了下來。
她獨自一人被留在寬敞的城堡之中。
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因為被趕出國家的魔法師太心狠手辣了嗎?是因為他們對於被民眾反咬一口感到憤怒難平嗎?
不對,引起這些事態的另有原因。
契機更加單純。
「對不起。」
她深深地後悔。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城堡飄浮在天空中無法降落之後──不對,在那之前她心中就暗藏著一個難以忍受的後悔。
城堡升上天空,再也無法降落的那個晚上。
稍早之前,她在街上巡邏的時候,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在夕陽斜射的巷子裡,她看到妹妹帶著大人走向城堡。
她以為妹妹死了。
但她還活著,她還走在路上。
克蕾雅諾兒十分開心,但是她沒辦法跟妹妹說話。
因為妹妹被大人們團團包圍,像是受到他們保護一般,走向魔法師居住的城堡。
克蕾雅諾兒只能從遠方眺望妹妹的身影。
隔天她才知道。
城堡的動力爐遭人破壞。
不用想也知道破壞動力爐的人是誰,但是克蕾雅諾兒一直將自己看到的光景深藏在心底。
因為魔法師會沒辦法回到地上,是連一名小女孩也救不了的他們自作自受。
「對不起──救不了妳。」
不論再怎麼後悔。
妹妹也已經到她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了。

來說說一位少女的故事吧。
某一天,從天而降的少女出生以來第一次騎上掃帚。在從天上的城堡掉下來的前一刻,她情急之下抓住掃帚騎了上去。
由於這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成功,又剛從天上被推下,十分遺憾的是她沒辦法在天上飛翔,卻因此逃過死劫。
她墜落在海上,並被沖到城市的岸上。
渾身上下的痛楚讓她嚎啕大哭,她深深陷入絕望。
被夥伴背叛,被媽媽推下城堡,爸爸對她見死不救,全都讓她絕望。
看到少女突然掉了下來,城鎮的居民慌慌張張地跑來。
「太過分了!」「她還只是個小孩啊。」「她還有氣!」「誰快去叫醫生──!」
民眾救了她這名魔法師。醫生立刻趕到現場,幫她進行緊急處置。
結果她保住了一命。
然而代價是她再也無法使用魔法了。墜落海面時受的傷留下後遺症,使她的手指使不上力。
然後一名少女從城堡上被推下來之後的故事就跟我們知道的一樣。
民眾對連親人都能冷血痛下殺手的魔法師憤慨,領悟這樣下去國家必將滅亡。
他們決定將魔法師驅逐出境。
為了將魔法師們趕走,他們決定在城堡裡動手腳;但是民眾卻從沒踏進過城堡。
沒想到這個計劃因為一名少女而順利進行。
「我知道。」
少女對城鎮的居民們說:「我爸爸負責操縱城堡,所以我也知道操作方法。」
爸爸對少女十分溫柔,常常跟她一起待在地下室,告訴她城堡是靠魔力飄浮在天上的。
她知道操作方式,也知道該怎麼動手腳。
少女決定協助城鎮的人們。她帶著城鎮的居民在白天偷偷溜進城堡,闖進地下室,對魔力爐動了手腳,然後再悄悄離開。
當天夜裡,城堡一如往常地升上天空。
但是城堡再也沒有回來。城堡就這樣輕飄飄地飛上天空,再也沒有回來了。
殘忍的魔法師也好,嚴格的媽媽也好,溫柔的爸爸也好,姊姊也好。
所有人都飛上天空,從此消失無蹤。
為城鎮帶來和平的少女受到眾人感謝。
少女的名字叫做黛安娜。
她是克蕾雅諾兒的妹妹。

「在那之後過了十五年,國家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在飛上城堡之前。
黛安娜對我們說。
她掉到這個國家過了十五年。失去魔法師,害這個國家走上衰退的道路。
國家的居民們並不知道。
他們害怕的殘忍魔法師們,對國外的人來說也一樣令人畏懼。
「天空下的奧洛托林是資源豐富的國家,國土非常豐饒。鄰近的國家都在摩拳擦掌,等我們的國家疏於防守。長久以來不停等待,準備奪走我們國家珍貴的資源。魔法師就是嚇阻他們的力量。」
白天魔法師在城市各個角落現身,絕對不是為了恫嚇居民。
而是為了調查城裡有沒有陌生的外地人。
夜晚集中在天上的城堡,也不是為了監視眼底的國家。
而是為了守護國家免於外敵侵擾。
發現這個事實時,天空下的奧洛托林已經被別國攻破了。
如今過了十五年。
現在這個國家早已不如過去那般光輝燦爛。
「魔法師離開後,附近的國家馬上打了過來,我們一下就輸了。這個國家的作物得奉獻給別國,家畜被他們的商人剝奪。即使現在已經遠離爭端,恢復平靜,結果我們還是失去太多了。妳們知道現在這個國家被人怎麼形容嗎?」
平凡無奇的寂寥國家。
這個國家已經一無所有了。
只因為他們自己拋棄了原本保護這個國家的人。
「所以這個國家的人為了過去的所作所為非常後悔。希望魔法師們可以回來,並向他們道歉。」
但是不論多麼後悔。
他們已經消失在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了。
原本或許有別種方法。如果好好坐下來談,也許能找到和解的方式。
做不到,是因為他們不夠聰明,又或者是不夠勇敢。
但是──
不論再怎麼後悔。
「我們已經再也見不到魔法師了──我們原本是這麼想的。可是,那座城堡又回到國家上空了。我的姊姊一定就在上面。」
所以,她說:
「我想再見姊姊一面,好好跟她道歉。並讓我們重新來過。」但是黛安娜已經不能用魔法了。「所以,我知道這是個非常自私的請求,不過希望妳們能借我們一臂之力,拯救這個國家。」
她朝我們低頭。
我保持沉默。
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沉默支配整個房間。
時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吵雜地敲擊耳膜時,姊姊站了起來。她一眼也沒看桌上放的錢說:
「艾維莉亞,妳可以騎掃帚載我去嗎?」
她對我這麼說。
「去哪裡?」
我仰望姊姊問。
剛聽完沉重的故事後難以想像的開朗聲音立刻傳了回來。
「去天上。」
錢等回來的時候再拿就好,畢竟又是一件行李。
說完,她無庸置疑地笑了。

離開官署的前一刻。
姊姊忽然回頭,看著垂頭喪氣的黛安娜。
「一定不要緊的。」
姊姊用柔和的嗓音說:
「姊姊呢,是不論妹妹做了什麼事情,都會笑著原諒的人呀。」

她深深地後悔。
她後悔到不論怎麼後悔都無法平復。
克蕾雅諾兒說完一切之後,我們身邊壟罩在寂靜之中。她跟妹妹一樣,為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深深地後悔。
「也許有更好的方法,也許有別的方法──十五年來,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情。」
要是能更聰明,要是能更勇敢。
這些想法充斥著她的內心。
「這座城堡很快就會失去動力了。長年累積的魔力在前陣子見底,現在是光憑我一個人的魔力勉強支撐,避免城堡墜落。」
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到地上了。
但是她在煩惱回去之後該做什麼才好?
「妳不敢跟妹妹見面嗎?」
我這麼問。
十五年來,她一直生活在這座空中的城堡,無從得知外面世界的變化。
她也許在想,現在眼底那片城市的人依然全都對魔法師心懷怨恨。
所以她說:
「我怕自己被拒絕。」
垂下眼的她似曾相識。
眼前的她就像是一面鏡子。
根本不必回想。
她跟開始旅行之前──在故鄉等著姊姊回來的我很像。跟心懷無與倫比後悔時的我一樣。
「…………」
所以我向她踏出一步。
充滿藍白色光芒的房間內,我的影子向後拉長。
我拿出一個小瓶子,塞進無法拯救深陷痛苦的妹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推下城堡而後悔的她手中。
「……這是?」
我看著小瓶子回答:
「能暫時回復魔力的藥水。只要喝下這個,應該就能在城堡完全停止運作之前逃走。」
跟我們一起逃離這裡吧──我這麼說,把小瓶子放進她的手中。
她露出略顯驚訝的表情,隨後輕聲笑了笑。
說不定她察覺我們來到這座城堡真正的目的了。說不定她察覺我們是受誰所託,被誰派來的了。
「妹妹還好嗎?」
她問。
我搖了搖頭。
「妳還是自己確認吧。」
這樣絕對比較好。
「……見到她,我要說什麼才好?」
不用。
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給她。
「只要跟她在一起歡笑,妹妹就很開心了。」
妹妹就是這樣的人啊。

克蕾雅諾兒說。
失去魔力,緩緩落下的城堡,幾天之後就會完全用盡力量,墜落在海面上。
如果能一次召集數十名魔法師,或許就能恢復飛行的力量;但若是在迫不及待想與妹妹重逢的她面前做這種事情,就太不識趣了。
失去力量的城堡,一定會在墜落海面的同時沉沒,然後再也不會升上天空。
因為國家裡已經沒有能搭上城堡的魔法師了。
因為已經沒有必要搭上城堡了。
城堡的庭院裡有一座花園。
五彩斑斕的花朵,在天空中的庭園中搖擺。明明應該在國家遙遠的上空,花朵卻安穩無比地在微風之下搖擺綻放。
要是降落到地上,肯定就再也無法看到這片景色了。
所以我望著隨風搖曳的花朵說:
「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這片風景了呢。」
我望著這片景色,像是要烙印在腦海之中。
「對呀。」
姊姊背對著我,在花園中前進。
她慢慢原路走回降落於這座花園的路,在邊邊停下腳步。
我也慢了一拍,小跑步追了上去。
「很危險喔,姊姊。」
然後我站到她身邊。
那時我發現了某件事。
抵達這裡時,我跟姊姊都剛聽完非常沉重的故事。
這麼說來,我還沒欣賞過在這座城堡上看到的風景。
「…………」
發現這件事時我後悔不已。
究竟為什麼沒有早點來看這片風景呢?
眼底是一片數不盡的屋頂。五顏六色的屋頂櫛次鱗比,覆蓋著地表。十五年來應該失去了許多事物的城市,依然驕傲地佇立在原地。
就如同等待飄浮在空中的城堡回來一般,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宛如一片花田。
「妳現在是不是覺得應該早點來看?」
「是的。」
可是姊姊反而搖了搖頭。
「那妳就這樣想吧?因為距離國家變得這麼近,所以才能看見這麼漂亮的風景。」
「……?」
我很遲鈍。
所以姊姊仔細解釋給我聽。
「我想事後可能會想,早知道就這樣做了,或是應該做更好的選擇;但是如果就是因為有過去的後悔才成就了現在,這麼一來過去倒也不壞了吧?」
「…………」
風景會漂亮到令人想烙印在眼中,一定是因為我現在才第一次見到這個風景。
我認為姊姊是想這麼說。
與其後悔,不如注視當下。她應該是想用這個方法,安慰我過去的後悔。
「……謝謝姊姊。」
「不用客氣。」
微風吹拂。
風輕撫我的長髮,在背後的花園發出一陣窸窣聲。
身在令人著迷的美景之中,我想這種時間若是能持續到永遠,不知該有多好。
這裡是個非常漂亮的國家。
「這樣就不是平凡無奇又無聊的國家了呢。」
姊姊這麼說,在我身旁笑了笑。
令人忘卻深深後悔的美麗笑容在我身邊綻放。

魔女之旅⑩

第六章 旅行航路:孤獨的書本

兩名魔女造訪海邊的城市。
其中一人是一頭灰色頭髮,琉璃色雙眼的魔女。她頭頂黑色三角帽,身穿黑長袍,胸口別著證明魔女身分的星辰造型胸針。即便如此,她的打扮依然十分像是旅人,非常簡單樸素。
她是魔女,也是旅人,同時更是名美若天仙的美少女。「咦,妳自己說自己美若天仙?真假?」
…………
若是要比喻她的美麗,她就如同冬天雪山上綻放的一朵鮮花。即使置身於嚴峻的環境,依然突破白雪在地上綻放的身影,堅強又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美。「為什麼要形容自己有多美形容這麼長?難道說妳喝醉了嗎?妳一定喝醉了吧?對不對?」
…………
另一人是一頭烏黑長髮的魔女。她同樣身穿黑色袍,頭戴黑色三角帽,胸口果不其然別著相同的星辰胸針。
她的名字叫做芙蘭。
個性宛如慵懶代名詞的她,其實在某個國家擔任教職,現在正在回國的途中。
她要在這座海濱之城的港口,跨海回歸工作崗位。「啊啊,我的說明就沒有美麗呢,老師好像有點寂寞。」
包含今天在內,和老師相處的時間只剩下三天了。雖然有點不捨,不過離別之時肯定會到來,所以哪怕只是在咖啡廳裡用餐,現在就好好享受短暫的當下吧。「哎呀真高興。伊蕾娜,這句話寫得真不錯呢。」
…………
話說回來。
我想問。
她究竟是誰的師父呢?
沒錯,就是我的。
「…………」
我陷入沉默。
「…………」
我陷入沉默。非常非常沉重的沉默。
我們在咖啡廳面對面,暫時沉默了好一陣子。
總之,得先解釋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就來順便逃避一下現實吧。
我們是在剛才,就在十幾分鐘前跨過這個國家的國門的。

和芙蘭老師一起旅行最後造訪的這座國家,名叫海邊的特羅克利歐。這是一座規模不小的港鎮。
城市景觀與其說是美麗,比較適合用可愛形容。走進國門,和我們擦身而過的民宅牆壁都有如花朵般色彩鮮明,沐浴在灑落的陽光下看起來耀眼奪目。
「伊蕾娜,妳知道這個城市的房子為什麼都這麼色彩繽紛嗎?」老師走在我身邊,側著頭問。
行進方向的前方遠處可以看到大海。回到港口的船彷彿忘了重量一般,緩緩地在海面上滑行。
「不是為了避免船迷路之類的嗎?」
我馬上秒答。
「…………」老師陷入沉默。「不對。」她稍微鼓起臉頰。感覺起來像是正確答案,難道不是嗎?
「那答案是什麼?」
「因為油漆太多了。」
「…………」
此時的我想必狠狠瞇起了眼睛,並懷疑地緊緊盯著老師。
老師見到我的反應,慌慌張張地說「不是,是真的喔?我聽住在這個國家的朋友說的,絕對不會錯。因為油漆太多了,所以才會塗在牆上。」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藉口,說話的速度也特別快。
「所以說,妳想表達什麼,老師?」
「我想說的是,有些事情看起來有很深的緣由,實際上也許根本沒有什麼。」
「喔喔。」
「看到這麼稀奇有趣的景觀,妳一定會認為有什麼意義,才會變成這樣的吧?可是實際上根本沒有那種原因。這是我聽朋友說的,絕對不會錯。」
「說得也是呢。」
「沒錯,我聽朋友說的,絕對不會錯。」
「……感覺起來有點可疑耶。」
會不會強調太多次了?但是老師依然刻意裝傻。
「話說回來,伊蕾娜。要不要吃午餐呢?我有推薦的店喔。我請客。」
「不錯耶。」我點頭同意,不過。「老師會請我吃飯真難得呢。」
有什麼原因嗎?
我問。
老師聽了輕聲一笑。
「沒有什麼原因。」
我只是想跟妳一起吃飯而已,她平淡自若地說出這句話。

就這樣,我們來到一家不可思議的咖啡廳。從店內的景色看來,我只想得到這句形容。
『歡迎光臨,請挑選喜歡的位子坐下。』
一面標語牌迎接我們的到來……標語牌?難道沒有店員嗎?我側著頭,標語牌就左右晃了晃。
什麼?
我低頭一看。
看樣子不是沒有店員,只是我沒看到它而已。
「……這隻是什麼?」
我蹲下來往下看,是一隻穿著制服的玩具熊。有著水汪汪大眼的玩偶,不知為何用可愛的動作揮舞著標語牌。
這是什麼?
「在這裡,會有這種玩偶上菜喔。」
老師說,她是第三次造訪這個國家了。第一次是跟老師的師父一起遠走高飛的時候。第二次是之前返鄉時回來的,而今天是第三次。
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幕,老師沒有特別驚訝,依照標語牌的指示走向空座位。
我追上老師的背影。
「好奇怪的國家喔……玩偶會代替人類工作嗎?」
但是老師在位子上坐下回答:
「不是不是,只有這間店會有玩偶像這樣工作而已。其他的店都是由普通的服務生服務喔。」
「?是這樣嗎?」
我在老師對面就坐。位子在窗邊,往旁邊一看就能看見色彩繽紛的城市景觀。
「在這間店工作的玩偶本業是幫助他人。它們配置在城市各個角落,幫助有需要的人。妳看那邊。」
老師伸手一指。
她手指的方向,街角上,可愛的女孩子人偶抱著寫了『書店在這邊!地圖上寫的!』的標語牌,替老婆婆帶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不是只有玩具熊呢。」
「沒錯,玩具熊是這家店專用的特製偶。」
老師點了一下頭,玩具熊就舉著『請點菜!』的標語牌跑來。老師說「把想吃的東西寫在紙上交給它吧。」看著菜單拿起桌邊擺的紙,寫下這間店最貴的套餐遞給它。
坐在老師對面的我則是點了比較便宜的肉醬麵跟水。
「哎呀哎呀。」在把紙交給玩具熊的時候,老師掩嘴說:「不用客氣喔?」
「沒有,我本來就沒有那麼餓。」
我自首。我背著老師偷偷吃了麵包,所以從剛才開始就不怎麼餓。
「這樣會營養不均喔?得吃營養一點才行。」
「老師說的話好像媽媽喔……」
「把我當成類似的人也沒關係喔。」
「既然如此,今天的晚餐,還有明天跟後天的每一餐妳都可以請客喔。」
「我收回那句話好了。」
「不過,我光是看老師吃那麼多,自己就會飽了。」
「哎呀,妳說的話好像媽媽喔。」
「可以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嗎?」
料理不久之後就上菜了。
『讓您久等了!』『讓您久等了!』伴隨這兩面標語牌,普通的肉醬麵跟普通的前菜端上桌。
幫芙蘭老師上完菜的玩具熊直接轉身回到廚房。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幫我上菜的玩具熊卻一屁股坐在我旁邊。「老師,這是?」
「這間店的玩具熊上完菜之後,會坐在旁邊服務客人。它會變成伊蕾娜的分身,幫妳做各種事情喔。」
老師說,上完菜的玩具熊會餵客人吃飯、幫客人加點、陪客人聊天等等,給客人各式各樣的服務。
「真是無微不至呢。」嗯呵呵,老師笑了笑。
「感覺起來是不壞……」飯我可以自己吃。追根究柢,在老師面前讓玩具熊餵我吃飯有點丟臉,我也沒有那種癖好,於是我嘿咻一聲抱起坐在身旁的玩具熊,把它放在窗邊。
在那之後我們兩個人一起津津有味地享用了餐點。
沒有發生什麼重大事件,只有兩人交談的時間安穩地流逝。光是如此也非常舒適,讓我覺得偶爾享受一下這種時光也不錯。
「後天之前還有時間,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老師對自己,或者是對我問。
後天晚上,老師就會搭船返回王立瑟雷斯特利亞。
在那之後一定會好一陣子沒辦法見面。就算不是永別,能這樣在一起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
剩下的時間究竟要做什麼才好?這個想法如一盆冷水潑進腦中,讓我滿腦子都是想寫在日記裡的話。
「啊啊,對了對了。這個國家的天燈很有名,後天晚上港口正巧會放天燈喔。要不要──」
老師敲了一下手掌說。
好了。
如各位所見,我們只有在無關緊要地閒聊。
但是事情總是突然開始進展,今天也令人措手不及。
「好像可以在天燈上許願。我已經是第二次放了,聽說是寫下自己的願望,讓天燈帶到天上的祭典──哎呀?」
老師說到一半,皺起眉頭。想說發生了什麼事,我放在一旁的玩具熊就把點菜用的紙拿給老師。
……怎麼了?
「…………」
老師好像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歪著頭接下那張紙。
然後──
「…………」
她陷入沉默。
她看起來明顯像是在忍笑地陷入沉默,甚至差點噴笑。
「那個,伊蕾娜……難道說,妳剛才在想寫日記的事嗎?」
老師露出複雜的表情看著我。
為什麼?
「是啊,嗯……我是……可能有在想。」
那又如何?
「對不起……是我解釋得不夠充分……」
老師先深呼吸了一次,才說:「這隻玩具熊是靠魔力行動的,具有代替摸過它的人實現想法的功能。」
「?什麼意思?」
「只要腦中想著想喝水邊摸它,它就會拿水來。想著想跟隔壁的女生搭訕邊摸它,它就會代替妳搭訕。大致上就像這樣,玩具熊會在這間店裡代替妳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情。」
老師往店內瞥了一眼。一看,坐在櫃檯座位上的女子一旁有一隻長相帥氣的玩具熊,手中抱著寫有『那位客人請的』的標語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換句話說,只要摸摸它,它就什麼都願意做嗎?
什麼都願意做……?
…………
蛤?
「我如果想要寫日記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它就會幫妳寫日記。」
老師把紙拿給我看。
上面寫得滿滿的。
『沒錯,就是我。』
這一類的話。

「……不是,這是那個,不是的。」
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我最後說出口的是如假包換的辯解,以及非常牽強的藉口。「我不是想寫這種文章喔。」
「不會不會沒關係的,伊蕾娜。妳就算不說,老師也明白喔。」
嗯呵呵。
老師笑了。
「妳一定是有點太興奮了,對不對?」
不對不對妳到底在誤會什麼啦真是的都怪這隻奇怪的玩具熊多管閒事受不了受不了討厭。
「哎呀真傷腦筋,這隻玩具熊是不是壞掉了?嗯呵呵呵呵呵呵!」我用力握住玩具熊的頭。我握得很用力,害玩具熊變成非常難看的模樣;可是我不管。誰叫它要多管閒事。
「伊蕾娜,我理解妳的心情,不要那麼生氣。」
哎呀呀,老師垂下眉毛,面帶微笑看著我。
接著老師掩嘴說:
「那個……妳寫的日記非常特別呢。」
她對我露出十分溫暖的眼神。
「不對不是的那是玩具熊自己寫的,跟我的意思無關。這跟我的心情毫無關聯請妳忘了。」
「妳說話的速度超級快呢。」
「當然快了啊受不了這隻熊是不是壞掉了?」
我不停揉捏它的頭。
「不是,那不是壞掉……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妳是說它反映了我的內心嗎?」捏捏捏捏捏。
「就是這樣。換句話說,紙上寫的是妳的真心──」
「真的不是壞掉嗎?」揉揉揉呼啪呼啪。
「不是,我認為應該沒有壞掉──」
「沒有,絕對壞掉了呢。這隻一定是瑕疵品。」鑽鑽鑽磨磨磨。
「不是,我覺得現在反而快要被妳用壞的說……」
「會做這種事情的玩具熊就算壞掉也沒有辦法呢。」扭扭扭扭扭。
然後我用盡各種手段,對多管閒事的玩具熊進行鐵拳制裁。不過這隻玩具熊似乎非常堅固,毫髮無傷。甚至可以說,比起這間店的服務生,它還比較適合去當沙包。
「那個,伊蕾娜,還是適可而止比較──」
我不停虐待爆料我祕密的玩具熊,直到芙蘭老師面帶苦笑這麼對我說。
正巧就在這個時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妳在幹嘛!妳這個大飯桶!」
店後方傳來接近慘叫的怒吼。我一驚回過頭,看到一名女子跺著腳朝我走來。
褐色的頭髮配上蓬鬆的大波浪捲,她是名穿著寬鬆長袍,有著自然下垂雙眼的可愛女性,外表給人會生活在森林裡的印象。
哪位?
老師說:
「啊,店長。」
好像是店長。
「妳這傢伙就是妳!妳對咱家的小熊熊衝蝦米啊!」
店長小姐怒氣衝天地對我破口大罵。接著她砰一聲雙手拍桌說「還不快還來!」一把搶走我手中的玩具熊,又說「討厭!你還好嗎?熊熊,好乖好乖好乖好乖,不痛喔。不怕喔。有沒有受傷?嗯~!」緊緊抱在懷裡用臉頰磨蹭。
…………
玩具熊看起來非常排斥。
「老師,這麼說來那個會反映摸到的人的意識對不對?」
「對呀。」
「也就是說這是怎麼回事?如果店長摸到,玩具熊就會寄宿店長的意識嗎?」
「對呀。」
「它超排斥的說。」
「看似如此呢。」
「還有仔細想想剛才為止玩具熊裡都是我的意識對不對?」
「仔細想想確實是這樣呢。」
「也就是說我揍了自己一頓嗎?」
「我才會覺得妳到底在幹嘛呀。」
「…………」
我又沒有自殘的興趣……
冷靜想想我到底在幹嘛啊?
「喜歡!熊熊我最喜歡你了!嘿嘿嘿嘿……」
「…………」「…………」
我看到比自己還要失去冷靜的人,恢復了平時的冷靜。然後店長抱了一陣子玩具熊後──
「啊,芙蘭,好久不見。妳怎麼來了?」她恢復了。
「好久不見了,瓦茲麗。」
老師也頗為正常地回應。「妳看起來還是很有精神呢。」
「欸嘿嘿~看得出來嗎?隔壁的這位是誰?」
「她叫伊蕾娜,是我的弟子。」
「啊啊原來如此,是弟子啊!原來如此!妳這傢伙到底是怎麼教弟子的啊?」店長瓦茲麗小姐不改滿面的笑容,只有聲音變得咄咄逼人。
「嗯呵呵呵,對不起。我之後會好好教她的。」
「給我教好一點,討厭!居然對我們家的可愛小熊熊做那種事情!小心我打爆妳喔?」
在這種場合下,我明白自己的發言只會讓瓦茲麗小姐的怒氣火上加油,於是我姑且帶著反省之意,坐在位子上緘口不言,陷入沉默。
「熊熊你一定很痛對不對?好乖好乖好乖好乖。」
不理會沉默的我以及翻白眼的老師,店長小姐就這樣對裝了自己的意識的玩具熊說了好一陣子「好乖好乖好乖好乖。」並繼續用臉頰磨蹭。
「…………」
自愛好像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呢……

「重新跟妳介紹一次,伊蕾娜。這位是瓦茲麗。」
這間店基本上只要有玩具熊就能營業。不知道是不是閒著沒事,還是對我的怒氣還沒消,瓦茲麗在我們的座位坐下。
「不過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們幾年沒見了,芙蘭?」
「一個月不見了。」
「超久的對不對!」
「前一陣子我來到這附近的時候才見過面呢。」
「妳真的都沒變!」
「上次妳也說了一樣的話呢。」
「這麼久沒見妳真的都沒變耶!」
「妳還是不聽別人說話呢。」
老師與瓦茲麗小姐嗯呵呵地笑著,開朗地聊天,但對話中卻充滿雞同鴨講的奇妙氛圍。
「老師是什麼時候認識店長小姐的?」
我這麼問,老師就用手指扶著嘴唇回答:「很久以前了呢。」
她說,自己剛跟瓦茲麗小姐見面時,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換句話說,就是老師剛離開故鄉深邃森林比拉時。
「我怎麼可能忘記,那是我十歲時發生的事情……」
這時瓦茲麗小姐突然進入回憶模式。
雖然剛認識不到十分鐘,但總而言之我切身體認到她是個非常自由的人了。
「那天非常涼爽,吹著舒服的春風──」
她的回憶又臭又長,偶爾會抱著玩偶說「欸嘿嘿熊熊喜翻。」她說得自由奔放,因此容我省略。總而言之,統整她說的故事就是──
芙蘭老師跟她的師父兩個人在這座國家滯留時常常造訪某間咖啡廳,而那間咖啡廳老闆的女兒就是瓦茲麗小姐。
結束。
不是,真的只有這樣。那時她們兩人碰巧年齡相仿,她和芙蘭老師相處之後,就這樣變成了朋友。
她還說,在那之後她們偶爾仍會寫信聯絡。
「別看她這樣,她也是小有名氣的魔法師喔。這個國家所有的魔法人偶都是她做的。」
「沒錯!」
芙蘭老師平淡地說明,瓦茲麗小姐便「哼哼!」一聲,得意地挺胸。
「還有,她也在研究魔法史,有很多很久以前的文獻。我因為學術關係,偶爾也會跟她借資料。」
「對,就是這樣!人偶的歷史相當悠久喔,學歷史是不可或缺的!知道嗎?」
然後瓦茲麗小姐的話匣子又突然打了開來。容我再次省略,她自由奔放地訴說歷史與人偶密切關係的內容和對人偶的愛交纏在一起,結果除了她是個自由奔放的人之外,我沒有得到什麼其他的印象。
「然後呢然後呢,總而言之我從以前就會收集古董娃娃──」
「…………」我把說個不停的瓦茲麗小姐當成耳邊風,悄悄對芙蘭老師說:「那個,老師,她平常就是這種感覺嗎?」
「從以前就一直沒變呢。」
「是喔……果然如此嗎?」
「跟她說話大致上都會變成這種樣子。」
「老師不會累嗎?」
「我都隨便聽聽所以還好。」
老師優雅地啜了一口紅茶。
「…………」
「然後呢然後呢──」
如此這般。
在海邊的特羅克利歐的第一天下午。
在玩偶會幫客人上菜,不可思議的咖啡廳窗邊,三人跟對玩偶說話的女孩子一樣,心與心完全沒有相連。

瓦茲麗小姐漫長的話題終於結束時,我們離開了她的店。店外,灑落在整座城市的陽光已經帶著一抹嫣紅了。
傍晚了。
遠方看得見歸港的船隻。拖著白色的尾巴回到港口的船漂泊得非常緩慢,看起來彷彿累積了一整天的疲勞。
港口擠滿蠢動、熱鬧的人群,不曉得是不是在迎接船隻歸來?
「這麼說來,祭典後天舉行呢。」
跟側著頭納悶的我相反,老師了然於心似地點頭。
祭典。
「是天燈祭對不對?」
剛才在瓦茲麗小姐來之前跟老師的對話中曾經稍微提到。我記得老師說,那是在夜空之中放天燈的祭典。
「瓦茲麗做的玩偶也會幫忙準備天燈祭喔。不過今年好像打算用人力進行。」
仔細一看,聚集在港口的人群每個人都捧著大量的天燈,或是正在拼裝攤販的骨架。
「看來魔法師人手不足呢。」
老師望向城市遠方。
一座白色的高塔伸向帶著一抹紅豔的天空,那應該是指引船隻的燈塔。
「好像有點暗呢。」
瞇起眼來能看見燈塔的光芒,微微發出蒼白色光輝的模樣,乍看之下宛如微弱的燭光。
芙蘭老師點頭說:
「魔法師會進入那座燈塔之中,將魔力送給全國的人偶。上次來的時候,光芒應該比較亮呢……」
如老師所說,魔法師也許不多。
「所以才用人力嗎?」
一定是長久以來都交由人偶準備,正在準備祭典的人群動作看起來有點生疏。
明顯看得出來並不習慣。
「做到這種程度也要舉辦祭典嗎?」
「天燈祭就是那麼的漂亮喔。」
「…………」
既然如此我就有點興趣了呢。
不過是後天嗎?
「……老師來得及參加祭典嗎?」
老師在後天出國,正巧跟祭典當天撞期。如果祭典在老師離開之後舉行的話,老師來不及享受祭典就得離開。
而且,我也得孤獨一人在祭典中閒晃。
那樣有點寂寞。
「要說來不來得及,我想應該來得及喔。」老師看著我,說出奇妙的話。「我搭的船是後天晚上,天燈祭結束之前出航。」
她說,這個國家會在這個時期高價出售以「在海上觀賞天燈祭!」為噱頭的客船船票。老師跟她的師父過去也是用那張船票離開這個地區的。她說自己這次也想和當時一樣,在海上看著天燈出海。
「所以後天就一起享受祭典吧?」
老師笑說。
不用多說,我當然點頭同意。

當天夜裡。
我們一起在旅館下榻。
窗外能夠將漂亮的大海一覽無遺,房價卻還算合理,是間相當不錯的旅館。房內兩張床並排,窗邊有一張桌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內裝極為簡樸。什麼也沒有想必就是便宜的原因了。
「誰要先去洗澡?」
一走進房間,我就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這麼問老師。我說「老師妳先請。」但老師卻回答「不不不,伊蕾娜妳先請妳先請。」不不不不不不。
「我在忙著看觀光導覽手冊,不用客氣。」
老師手中握著在旅館大廳拿的導覽手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真巧,我也忙著看導覽手冊,所以老師先請吧。」
我手中也拿著一樣的東西。兩人一起坐在床上,拿著寫有「玩遍海邊之特羅克利歐的每一個角落!」標題的導覽手冊,問彼此「老師,我們該去哪裡呢?」「要去哪裡才好呢,伊蕾娜?」
「不快點去洗的話水會冷掉喔?」老師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可是特別為老師放洗澡水的喔?」我推了回去。
「可是我還在忙。」
「我也還在忙。請便請便。」
「不不不,請便請便。」
我們互推肩膀推託了好一陣子,但兩人都不退讓。
這間店很好吃,這裡很有趣等等無關緊要的話題不停延續。就這樣,我們沒有決定明天要去哪裡,結果就在我放的熱水快變成溫水的時候,我們說「那我差不多該去洗澡了,老師。」「啊,我可以先洗嗎?」相同的意見再次衝撞。
「……結果是我先洗嗎?」
最後,我在充滿水蒸氣的浴室中仰望天花板。結果我先洗了。溫暖的熱水奪走全身的力氣,吸氣、吐氣完全放鬆身體,讓我發出稍微欠缺緊張感的聲音。
「明天觀光的時候要不要順便去燈塔看看呢?我有點在意是哪些魔法師在讓人偶行動。」
老師模糊的聲音自門後傳來。我深吸一口氣──
「我沒有意見喔。」
這麼大聲回答。看來我比自己想像得還要疲倦,聲音變得非常癱軟無力,接近呵欠的聲音。
哎呀這可不行。
「……呵呵。」門後傳來老師的笑聲。「快點出來吧。」
「…………」我靠在浴缸上回答:「我盡量。」
即使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還是隱約感覺得出來,老師在看著這邊。
「好期待後天的祭典呢。」
「我也很期待明天。」
「妳決定要去哪裡了嗎?」
「還沒──」
我還沒決定要去哪裡,不過有點想去好玩的地方。
我打算這麼回答。
「哎呀?」
但就在此時,門後傳來一股違和感。隨著砰咚一聲,我感到一股空氣改變似的奇怪異樣感。
遮蔽浴室與外面的門後,傳來老師「……這是?」的聲音。
「……?」真奇怪。「老師?怎麼了嗎?」
老師沒有回答。
「……老師?」
不知不覺間,我爬出浴缸。我原本想多休息一會兒的,但是我感覺到門後傳來奇怪的氣息。
我擦乾身體,直接用浴巾裹住身體後打開浴室的門。
「……!」
一陣風吹來,稍嫌寒冷的風吹涼我剛暖和起來的身體。剛才應該沒有開窗才對。
分明如此,窗簾卻隨風搖擺,房間內瀰漫著一股潮水香。
「……老師?」
我的聲音虛無地響起。

魔女之旅⑩

只有兩張床,一張桌子與兩人行李的房內,應該就在這裡的老師卻不見蹤影。
簡直就像是她人間蒸發了一樣。
「妳跑到──」
哪裡去了?
我對虛空問。
「…………」
除了窗戶開著,老師不見蹤影之外,房間裡還有一個不尋常的東西。
一本書放在窗邊的桌上。
書的裝訂十分陌生,黑色的封面上有金色的裝飾。封面上沒有書名,也沒有作者名。
只不過那本書非常刻意地擺在讓人想拿起來閱讀的地方。
「……這是?」
書本相當厚實,裡頭究竟寫了什麼讓我非常在意,於是我伸手拿起書本。
「…………」
就在我翻開書的前一剎那。
──一股寒意竄上我的背。不知道是因為冷風吹涼了溼潤的身體,還是我感覺到強烈的違和感。
聊到一半突然消失的老師,還有放在桌上的陌生書本。不論如何,我都不認為這兩者毫無關聯。
假如說。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過假設窗戶突然打開,這本書忽然飛到桌上。聽起來雖然很不合理,但是就姑且假設發生了這件事。
老師那時恐怕會走向桌子,然後翻開這本書。
結果,要是她就這樣消失無蹤。
這本書是不是就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問題物品?
「……真傷腦筋。」
明天明明有很多預定的說。
她突然消失很傷腦筋。
我回過頭來。
兩人並肩看著的導覽手冊被遺留在床上。

我在太陽升起的同時造訪瓦茲麗小姐的店。現在想起來,瓦茲麗小姐的家不一定在咖啡廳,一大清早來拜訪她也未必會在這裡。
「……來了,我是瓦茲麗。」
結果她在咖啡廳裡。
不過早上的她心情非常不好,眼神比昨天臭罵我一頓的時候還要充滿厭惡。她嘆了口氣說:「人家還在睡覺的說……」
確實有點太早呢。
但現在是緊急狀況。
「瓦茲麗小姐。」
我呼喚她的名字。
不知因為是剛起床,還是站在門前的是欺負可愛玩具熊的我,她皺起眉頭說:
「這個時間跑來妳在想什麼──」
「我有一事相求。」
我現在不打算被她罵,也沒有挨罵的時間。「我記得妳對歷史有所研究對不對?那麼請問妳認識這本書嗎?」
我把黑色的書塞到睡眼惺忪的她眼前。為了避免一不小心翻開,所以我用皮帶緊緊地把書綁了起來。
「妳怎麼突然問我──」
她一定很想抱怨一句。
我再次打斷她。
「芙蘭老師消失了。妳知道這本書是什麼嗎?」
「…………」瓦茲麗小姐瞪大雙眼,不曉得是因為老師失蹤而吃驚,還是因為她認得眼前的這本書。
不論是哪邊都無所謂。
「……進來吧。」
只要能找到一點線索就夠了。

於是我再次走進她的咖啡廳,她端了一杯咖啡給我。咖啡不是玩偶倒的,而是她自己泡的。
喀答一聲,她把杯子放在桌上,隨後說出這句話:
「──幸好妳沒把書翻開。」
我的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一時之間聽不懂她的意思。喝了一口她倒的咖啡,我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有點發熱。
「這是孤獨的故事書。」
瓦茲麗小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指撫摸書的封面。「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寫的,也不知道這本書中寫了些什麼。正確來說,沒有人知道書中的內容。」
因此稱為孤獨的故事書。
這本書既然稱做這個名字,簡單來說就是──
「沒有人讀過這本書……的意思嗎?」
「倒也不是這樣,很多人都看過這本書。在這個國家──尤其是魔法師讀過。這幾個月來有不少魔法師都看過它。」
瓦茲麗小姐也只知道片面的資訊,她說──
這本孤獨的故事書是這個地區流傳的奇聞軼事。謠言是從某個國家的魔法師相繼失蹤開始傳播開來的。
魔法師接二連三忽然失蹤,又忽然在三天後回來。問他們究竟去了哪裡,當事人也絲毫沒有留下失蹤當下的記憶。
然而奇妙之處不僅如此。
魔法師們不只失去記憶,同時失去了魔力。他們耗盡了所有的魔力。雖然只要在森林裡生活一陣子就能輕鬆恢復,無須多說,這仍是難以理解的事件。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現象持續了一陣子之後,才終於找到原因。
在路邊撿到黑色書本的魔法師當場好奇地翻開。隨後,那名魔法師消失在書中。
據說,路上的某個行人碰巧目擊了這一幕。
路人大吃一驚,翻開書本尋找魔法師的去向,身體便跟著壟罩在光芒之中。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身在奇妙的世界中。
但下一秒──
『我沒叫你來。』
這一聲在腦中響起,他又在轉眼間回到大街上。
那個國家的人們直覺感受到,這本書無疑是魔法師相繼失蹤的原因。他們將黑色的書本命名為孤獨的故事書嚴加保管。三天後,魔法師回來了。不過他也與別人相同,失去了魔力與那段時間的記憶。
黑色的書就這樣被列為危險書本,嚴密地封印在國內。
然而──
「儘管封印了這本書,它還是突然消失了。在那之後,它偶爾會毫無前兆地出現,奪走魔法師們的記憶與知識消失無蹤──這個國家也在幾個月前開始出現目擊報告。簡直就跟像是這本書有自我意識一樣。」
她說,這本孤獨的故事書就是這個國家魔法師匱乏的主因。
這個國家的魔法師接連翻開書本,並失蹤三天,變得暫時無法使用魔法。大半魔法師因此被迫進行療養,結果還能使用魔法的人就只剩下瓦茲麗小姐了。
「妳平安無事嗎──」
我這麼問,她就點頭說:
「說是我讓事態暫告一段落也不為過呢。」早上的瓦茲麗小姐還挺酷的。「這本書也曾經出現在我面前。」
大約就在一個月前左右。
但由於瓦茲麗小姐知道孤獨的故事書的相關知識,因此她沒有打開書本,而是直接把書捆了起來,送到別的國家。
「原本應該送到魔法統合協會進行適當的處置……」可是從書現在躺在桌上來看,不難猜到她的對策失敗了。「看樣子是我太天真了。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快回來──」
結果,孤獨的故事書一定是在離開這個國家之後,又自己回來了。
然後出現在老師身邊。
「…………」但是。「如果妳說的話全部都是事實──老師就會在三天後回來,然後失去大部分的魔力,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
接著回答:
「這樣下去的話就會是這樣。」
「……老師預定搭明天的船出國。」
「對呀。」
「這樣下去就傷腦筋了。」
再怎麼說,老師還有教師的工作,這樣下去無疑會對工作造成影響。追根究柢,要是被關在書中的世界整整三天,甚至會沒辦法回到王立瑟雷斯特利亞。這樣的話就太悽慘了。
老師不回來我也非常頭痛。
因為我們今天原本預定要一起觀光。
「我一定要想個辦法,把老師從書中的世界帶回來。」
而且我們還約好明天要一起參加天燈祭。
我才不要白白空等三天。
「妳找幾個小時了?」
瓦茲麗小姐忽然問我。
「…………」
「妳一定到處在找芙蘭吧?」
她又問了我一次我找了多久。
雖然我馬上就發現這本書是老師消失的原因,不過還是以防萬一,在國內到處找了一遍。
我究竟找了多久?
「……我不記得了。」
「妳去睡一下。」瓦茲麗小姐馬上回答。
妳在說什麼?
「不行,在找到救出老師的方法之前──」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眼眶再次熱了起來。
可是──
「我是說我有方法。」
所以妳先睡一下,她說。
她邊說,邊沒收了我的咖啡與書。

一覺過後。
「妳醒了呢!好久不見,伊蕾娜,精神還好嗎?」
我撐起身體,看到凌亂不堪的房間。到處都是藥水瓶,腳邊還有寫滿算式的紙張。架子上細心地擺著男孩子、女孩子,還有在店裡工作的小熊玩偶。
店的最後方是她的房間。
「只要把店交給熊熊們顧就沒有問題!所以我平常會在這裡做研究。」
光芒自窗外灑落,看來還是白天。
「早安……」
也許是因為睡了一覺,身體感覺輕盈許多。我用力伸展,就感覺到身體放鬆的舒適感。
「妳醒來得正好,我剛剛準備好。」
瓦茲麗小姐看了我一眼說。
我睡的沙發前有一張矮桌。
上面放著四隻人偶。
人偶有著灰色的頭髮與琉璃色的雙眼。兩隻穿著魔法師的長袍,剩下兩隻則是穿著一般的便服。
「這是──」
什麼?
「這是妳的分身!我做得真是太好了……」呵呵呵,瓦茲麗小姐露出幸福洋溢的表情,溫柔地撫摸人偶說:
「這只不過是假設,但是我認為,孤獨的故事書一定是惡魔創造的。」
「惡魔……嗎?」
此時我尚未清醒的腦中浮現許久之前的記憶。某個比較有良心的惡魔讓人看見喜歡的夢境,在夢的最後送人一樣他想要的禮物。
但若是最後許願想繼續留在夢中,就會被奪走生命──
「他恐怕是把魔法師關在書中的世界,趁此偷走他們的魔力。也不知道這三天,他們會遭遇了什麼事情──」
「…………」
然而,孤獨的故事書中的惡魔毫無疑問奪走了魔法師們的魔力。她說。
這句話讓我稍微感到一股違和感。
惡魔會光是為了奪走魔力,安排這麼複雜的計策嗎?惡魔能夠闖進人類的夢境之中,起碼應該不具有讓自己對峙的人全部回歸現實世界的良心才對──
「只要不是魔法師,就應該會被惡魔從書中的世界趕出來。」
瓦茲麗小姐的話將我拉回現實世界。「所以我擬定了一個策略。」
「……什麼策略?」
瓦茲麗小姐指著四隻人偶中,穿著像是魔法師的兩隻。
「我的人偶構造非常簡單。裡面儲存了魔力,只要被人碰到就能行動。」
「這個我昨天就看過了──」
我聽說在這間店,或是在燈塔注入的魔力會成為原動力,讓人偶具有自我意識。
「四隻中,把其中兩隻假扮成妳跟芙蘭的樣子,作為具有魔力與意識的人類,在書裡度過三天的時間。」
「換句話說,就是替身嗎?」
她點了一下頭。「就算有意識,它們也只是一般的人偶。不用感到罪惡感呢。」然後指向另外兩隻。
穿著便服的人偶。
「這些則用來儲存妳跟芙蘭的魔力。由於製造時沒有給它們意識,所以是完完全全只能用來注入魔力的人偶。等妳在書中找到芙蘭,就分別把兩人的魔力注入裡面吧。」
要把魔力注入到極限,直到無法使用魔法。
如此一來,我跟芙蘭老師就會什麼也不會被奪走。因為我們的身上已經沒有魔力了。
換言之。
「我們兩個會一起被趕出書本嗎?」
「對,只留下替身。」
然後三天後,兩隻替身人偶會以沒有意識又魔力耗盡的狀態,回到外面的世界──
這就是她擬定的策略。
「我聽說孤獨的故事書出現在這個國家的傳聞時,最先想到的方法就是這個。但是那本書真的神出鬼沒──」
她說結果直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嘗試。
換句話說,目前還不知道這個方法會不會成功。這只不過是對症下藥,見招拆招的結果。
「妳要做嗎?」
瓦茲麗小姐側著頭問。
我早就決定好了。
「當然要。」
說完我取出魔杖,將魔力注入身穿長袍的兩隻人偶中。
沒有必要猶豫。即使這個方法有可能失敗,結果也不過是我跟芙蘭老師一起被困在書中三天,最後被奪走所有魔力而已。
又不會死。
既然如此就不必猶豫。
「我現在就去。」
沐浴在藍白色的光芒中,身穿長袍的人偶發出聲響搖晃起來。在給予適當魔力之後,瓦茲麗小姐說「穿便服的人偶就放包包裡面吧。」把兩隻人偶塞進包包裡。
「奇怪?怎麼裝不下……」她用力塞,但是塞不進去。「嘿呀!」結果她把脖子掰歪塞進去了。
「…………」這個人真的喜歡玩偶吧?真的吧?
「來,這個給妳。」
「好、好的……謝謝。」
我背起她給我的包包,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收起魔杖。魔力已經非常充足了。
「那麼,準備好了嗎?」
緊接著,瓦茲麗小姐拿起黑色的書轉向我。她似乎是想幫我翻開。
我抱起兩隻穿著長袍的人偶。人偶在我懷裡不舒服地扭動身軀,試圖逃跑。
由於摸到我,所以應該反映出我的意識,可見懷裡的我們是遲來的反抗期呢。
「在出發之前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瓦茲麗小姐舉著書問我。
「…………」
雖然現在問這個有點不符場合,但此時我還算是恢復了平靜。我委身於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樂觀想法,茫然地想起昨天的事情。
跟老師一起走在街上時的事情。
這麼說來,我想到──
「這個國家的牆壁為什麼都塗了油漆?」
這是來這間店之前和老師的對話。
那時老師說,有些事情看起來有很深的緣由,實際上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原因。
「……妳連這都不知道嗎?」聽到我有些白目的提問,瓦茲麗小姐皺起眉頭。
不過她依舊回答了我的問題。
她乾脆地說:
「當然是為了讓船能清楚看見城市呀。」
就像這樣。
「這樣啊──」
果不其然,看起來有很深緣由的事物,真的都有相應的理由。
得再跟老師見一面,告訴她這件事才行呢──
我茫然地這麼想,壟罩在光之中。

這裡究竟是哪裡?
撐起身體環視四周,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色。
高聳的建築驕傲地排列,高樓之間牽起一條條繩索。繩索上吊著的衣服隨著暖風搖擺,發出宜人的香味。順著飄舞的淡淡甜香環視周圍,我看見裝飾在窗邊的花朵。
這個景色十分熟悉。
王立瑟雷斯特利亞的街景出現在眼前。
前方不遠處是一排爬滿藤蔓的建築,如同即將回歸自然般的樣貌,我也似曾相識。
很久以前,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國家的光景。
深邃森林比拉的情景也混雜在景觀之中。
這是兩個國家的景色複雜交錯,不可思議的世界。
「嗨,妳好。那邊的大姊姊,妳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回過頭來,一個女孩子站在我背後。她有著一頭黑髮,年齡大約十四歲左右,看起來非常眼熟。
是過去的我。
她外表看起來像是過去的我。
她的頭上長著兩根小小的角,指尖還有漆黑的爪子;不過她的外表以及她穿的衣服,都跟過去的我一模一樣。
「妳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長得和過去的我一樣的她側著頭問。
「…………」
我的腦袋運轉了一會兒。
就先來想想我來到這裡的經過吧。我記得,自己應該在等伊蕾娜洗澡,接著窗戶自己打開,一陣風吹來,一本陌生的書就出現在桌上。我把書翻開,然後──
「……這裡是書中嗎?」
「正確答案!那妳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這我毫無頭緒。請問妳是哪位?
光從外表看來,倒也像是惡魔──
「那妳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嗎?」
我不可能知道。
因此我搖了搖頭。
「那我來告訴妳吧。」
她吃吃地笑了笑,接著說:
「是我叫妳來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想跟妳玩。」
她爽快地回答。
她說出口的理由單純至極。
「……就只有這樣嗎?」
不是因為別的事情才把我找來這裡的嗎?她只是想找人陪她玩嗎?她是為了跟我一起玩耍,才準備這座城市的嗎?
「妳一定覺得有很深的理由吧?可是完全沒有那種理由喔。我只是想跟妳一起玩而已。」
她笑著說。
但是我知道。
這種話只不過是吸引人的方便藉口。
「來吧來吧,我們來玩吧?要做什麼?要玩什麼?」
然後她突然貼了上來,靠在我耳畔。
宛如惡魔一般低語:
「忘了難受的現實,玩個過癮吧?」

每個人都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面。每個人都抱有自己沒有自覺的想法。
哪怕是在書中創造了王立瑟雷斯特利亞,與深邃森林比拉兩國混合世界的老師。
當然,我也是。
「看來這裡是重現老師的記憶創造出來的世界呢……原來如此,挺有意思的。」
呵呵呵,我大膽地笑了笑。
是我。
「老師兩個故鄉都很重視呢,原來如此喵~」
這邊的我加上奇妙的語尾助詞說。
…………
「伊蕾娜大人只要在這裡找到芙蘭大人就可以了嗎?」
這句話則是來自外表長得像我,卻不是我的人口中。
我沒有回答她們的話,環顧四周。
在這重現了兩個熟悉國家的奇妙世界中,有三名灰色頭髮的魔法師,以及一名桃子色頭髮的少女。
「呵呵……是躲貓貓嗎?原來如此,挺有趣的呢。」
咧嘴露出大膽微笑的,是長得像我卻戴著眼鏡,還不知為何身穿拉特利塔國立學園制服的我。她散發出一股高知識分子的氣質,為求方便就把她叫做高知識分子的我吧。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找到心愛的師父的喵!」
然後在她隔壁,是戴著貓耳、身穿女僕裝,還順便將膚淺的語尾助詞用得淋漓盡致,宛如諂媚結晶的我。為求方便就稱呼她為諂媚的我好了。
「伊蕾娜大人,這兩位真的反映了伊蕾娜大人的意識嗎?」
掃帚小姐冷冷看著兩位奇妙的我。她看起來跟我很像,內心卻截然不同,但是和我旅行了很久。
「…………」
我陷入沉默。
我們會被迫面臨這種狀況有好幾種理由,還請聽我娓娓道來。

我進入這個書中的世界,忽然靈機一動。
「就算把人偶當成替身,看起來也不像是人類啊?」我想。
如此一來,這本書中的惡魔一定會說「蛤?這種人偶最好能代替魔法師啦,妳是白癡嗎?」直接拆穿我們的計謀。瓦茲麗小姐擬定的計劃有一個重大的漏洞。或許是因為稍微欠缺冷靜,我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後才發現這項疏失。
該怎麼辦才好呢?
「啊,那我就用魔法把玩偶變成人不就好了嗎?」
叮咚!我馬上發揮天才般的靈光一閃。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我把兩隻人偶擺在地上,順便拿出掃帚,施展魔法。
我使出將物品變成人類的魔法。
說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呵呵呵,看來妳需要我的力量呢,我!」不知為何一臉得意,看起來腦袋有點毛病,戴著眼鏡的我出現了。
「我一定會找到芙蘭老師的喵!」頭上長著不停抖動的貓耳朵,屁股附近長了不停搖擺的尾巴,身穿諂媚女僕裝的我出現了。
「伊蕾娜大人,您最近明明不常找我出來,突然之間怎麼了?我雖然只是伊蕾娜大人的工具,但不是工具人。」鼓起臉頰說著有點難懂的話,掃帚也出現了。最近沒有登場機會讓她有些氣噗噗的。
雖然外表明顯和普通的我相去甚遠,起初讓我非常在意,但是我假裝視而不見,請求她們的幫助。
「對不起,大家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嗎?」
為了尋找身在這個世界某處的芙蘭老師,並把她帶回現實世界,我自己一個人找一定會浪費很多時間,所以我想應該請別的我幫忙。
然而,兩名別的人格的我和掃帚似乎都意興闌珊。
「比起找老師,首先那邊的我,妳覺得我怎麼樣?」高知識分子的我用手推了一下眼鏡說:「看起來是不是很聰明呀?」
「…………」妳在說什麼蠢話啊?「沒有,我只覺得妳視力不好而已……」
「有一個穿著制服戴著眼鏡散發高知識分子氣質的我,那是誰?」
「我不認識那種人。」
「沒錯,就是我。」
「如果妳以為戴了眼鏡就能假裝自己很聰明就大錯特錯了。」
我拋下這句話,高知識分子的我卻嗤之以鼻。
「呵呵……這就是低學歷的嫉妒嗎?」她居然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我如果低學歷的話代表妳也低學歷,懂?
「欸,我。無聊的我。」
某個我拉了拉我的長袍,是諂媚的我。穿著貓耳女僕裝的我跟貓咪一樣駝著背,抬頭看著我。
無聊的我難道是在說我嗎?剛才一直說「我」害我都快分不清楚了;不過諂媚的我不理我問:
「我要做什麼才好?總之找到老師跟她卿卿我我就可以了嗎?」
「不是,找到她之後把人偶交給她說明狀況就可以了。」
「然後可以卿卿我我嗎?」
「不可以卿卿我我。」
「不可以嗎?」
「不可以。」
「那麼可以跟芙蘭老師以外的人卿卿我我嗎?」
「芙蘭老師以外還有誰?」
「比如說妳。」
「不可以。」
「那掃帚可以嗎?」
「不可以。」
「嗚嗚……」
「……妳為什麼那麼想跟別人卿卿我我?」話說,卿卿我我是想做什麼?這是某種暗示嗎?
「好想要別人的溫暖……」
「我在說什麼啊?」真要說起來,妳原本不也是從旅人的我身上分出來的嗎?
「那個,無聊的我。兔子太寂寞的話可是會死掉的喔?」
「妳不是貓嗎?」
雖然有很多想吐槽的地方,不過姑且不提別的,在這幾分鐘的交談中,語尾的「喵」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最先感到在意。到底怎樣?角色設定這麼不穩嗎?要改名為角色設定崩壞的我嗎?
「所以說,您為什麼連我一起找來呢?」
掃帚語帶嘆息地這麼問。終於聽到一個正常的問題,我再次嘆了口氣。
「沒有,我想人多比較好辦事。」
「原來如此。那麼,請問找到老師之後該怎麼辦?」
「給她這個。」
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個以我為造型,穿著便服的人偶交給她。「瓦茲麗小姐說,只要盡可能把所有魔力灌進人偶裡面,狀態就會變得跟一般人一樣。這麼一來,應該就會被書趕出去了──我猜。」
「嗯。」
掃帚接下人偶,塞進口袋裡。由於頭比較大,於是她說「奇怪?怎麼裝不下呢……唔嗯嗯。」硬是把脖子掰彎塞了進去。
便服的我……
「話說回來,伊蕾娜大人。」掃帚拍拍裝了人偶之後鼓起來的口袋,側著頭說。
「什麼事?」
「如果是我的誤會我深感抱歉,難道說您打算跟我分頭尋找嗎?」
哎呀,妳在說什麼呀。
「那我反問妳,妳覺得那兩個人找得到老師嗎?」
我瞥了兩人一眼。
高知識分子的我跟諂媚的我把我們的對話當成耳邊風。
「這個貓耳好可愛……」「討厭,妳戴眼鏡才漂亮……」
顧著說這種話。
「找不到呢。」掃帚斬釘截鐵地斷言。
「對吧?」
畢竟是自己,這麼說有點令人心痛。「就算遇到老師或是惡魔,光憑那兩個人恐怕也應付不來。」
不論遭遇哪一邊,若是沒有我或是掃帚其中一個,狀況就絕對會急轉直下。雖說是我的替身,她們仍舊是只有包含我一部分意識的人偶,果然不理解太複雜的事情。
請掃帚出來是正確答案。
「…………」
可是掃帚本人卻不與我對上眼,唯有皺緊眉頭不發一語,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複雜的問題。
「?怎麼了?」
於是我歪著頭問。
這時她終於抬起頭來。
「啊,沒有……我只是有點在意。」接著這麼回答。
「什麼事?」
「…………」掃帚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終於發出細小的聲音說:「您不覺得很不像嗎?」
「……哪裡不像?」
她反問我的同時,我發現和我相處許久的掃帚,也跟我抱有相同的疑問。
「您不覺得就惡魔來說,對方太安分了嗎?我們這種局外人若是突然闖進書中的世界,惡魔應該會即刻察覺,在我們面前現身才對。可是,他卻到處都不見蹤影。我們明明那麼吵鬧,他卻似乎渾然不覺,太安分了。」
「…………」
「惡魔應該會設陷阱,或是設法妨礙我們,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我聽您說過之後,得知目前為止的魔法師全部都平安生還,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立刻恢復魔法師的身分繼續活動──如果被奪走只有的這三天、這之間的記憶,以及魔力的話──」
「的確有點太便宜了呢。」
我也覺得很奇怪。
我過去遇到的惡魔可沒有這麼溫柔。只要選錯選項,就會毫不留情地奪走我的生命。
儘管如此,這本書卻從沒殺過任何人。至少就我所知沒有。
「也許有某種內幕,伊蕾娜大人。今後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掃帚說。
「……說得也是。」
我也點頭,不過我原本就有此意。
在那之後我們兵分二路,走進書中的世界。
「啊啊!貓耳的我!再見~!」我拖著高知識分子的我走。
「我不會忘記妳的!美麗的戴眼鏡的我!」掃帚則是拖著諂媚的我離開。
我們就這樣對等著我們的未來一無所知,在書中的世界展開旅行。

「對了,芙蘭。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看起來像惡魔的我敲了一下手掌笑著說。
究竟過了多久?這裡沒有白天黑夜,天空是一片朦朧的白色,我所在的這個世界時間概念非常稀薄。
不可思議的是,看起來像惡魔的我在這個世界一味地玩耍,明顯毫無惡意,也沒有做出任何誘惑。
我雖然請她放我離開這裡好幾次了,但是她每次都回答「那麼,只要妳贏過我,我就讓妳出去。」更別說這裡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城市,不像是有出口。
結果,我只能在時間允許之中繼續玩耍。
來到這裡,我們最先玩的是桌上遊戲。有西洋棋、撲克牌等等,坐在彼此對面動手就好的遊戲。
雖然不無聊,可是她的目的令人費解,也不明瞭。
「好好玩喔,好好玩喔!」
她拍手笑道,在我眼前看起來像是在盡情享受遊玩的樂趣。
她的實力相當強勁。
一如她充滿自信,說只要我贏了就放我出去的宣言,不論在哪一個遊戲她都大獲全勝。我每次輸,她都會問我:「那當作懲罰,可不可以跟我說一個妳的故事?」
於是我每次都會跟她說。
「很久很久以前,在名叫深邃森林比拉的國家,有一個小女孩──」
比如說,我過去離開故鄉時的故事。
「不久之前,我跟一個女孩子一起住在森林裡──」
或者是跟伊蕾娜兩人一起修練一年間的故事。
「最近我在跟弟子一起旅行──」
又或者是來到這裡路途中的故事。
我說了這些故事給她聽。
她每次都會拍手笑說:
「好好玩喔,好好玩喔!」
書中的她似乎非常喜歡央求別人說故事。「接下來要請妳說什麼故事給我聽呢?」不對,說不定她只要跟別人說說話就十分滿足了。
她每次在遊戲中獲勝,都會這樣笑著提出新的遊戲。
「…………」
然後,就在我來到這裡不曉得經過多久的時候。
「我們來玩捉迷藏!」
她如此提議。
時間限制一個小時。
她會數到一百,這段時間內我在城市裡躲起來,只要被她找到就算輸。我聽她說完這十分簡單的規則,就在城市裡漫步。
城市裡盡是熟悉的景色。
隨便打開民宅的門,我看到平時在王立瑟雷斯特利亞工作的書房。打開別間民宅的門,我看到伊蕾娜的老家。
我還看到兩人一起度過一年的房子。
這個城市充滿溫暖的回憶。
「…………」
話說回來,仔細想想在這個時間概念極為稀薄的地方,我現在沒有自己的手錶。
我不知道現在已經過了多久。如此一來,長得像惡魔的我不就能隨意改變一個小時的長度嗎?
難道說,這場勝負我早就注定會輸了?
「……上當了呢。」
我在大街上嘆息。
看樣子,長得像惡魔的我不論如何都想聽我說故事。

裝備了眼鏡的高知識分子的我似乎喜歡掌握事物的主導權。
「聽好了喔?現在開始我來帶路,妳要好好跟上來。」
她推了一下眼鏡這麼說,靈巧地從陰影處移動到陰影處,在大街上前進。那副模樣宛如東洋的忍者。
「要玩躲貓貓妳自己玩。」
另一方面,我則是一如往常地走在街上。躲躲藏藏的又沒辦法找老師,所以我不打算躲起來。
又或許純粹是因為我對熟悉的景色看到入迷。
「話說回來,無聊的我。」
高知識分子的我突然回頭看我。
「……幹嘛?」那個稱呼是不是固定下來了?我又沒有營造出無聊的感覺……
呵呵呵,她面露微笑,推了一下眼鏡。
「妳覺得這副眼鏡怎麼樣?」
「…………」聽到她得意洋洋地問我無關緊要的問題,我一臉無奈。「先別管眼鏡,現在請妳專心找老師,我。」
「我剛才開始當然有在找喔。無聊的我妳真沒禮貌。」
「……真的嗎~?」
我狠狠地瞇起眼睛。
「那當然啊?」高知識分子的我毫不畏縮地回答。
「我以這副眼鏡發誓我沒有說謊。」
哎呀,不說謊跟我還真不像。
「那麼妳看出這座城市的特徵了嗎?」
「?」高知識分子的我可愛地側了側頭。好做作。「這座城市的特徵嗎?像是混合了各種老師的回憶,看起來非常混沌之類的嗎?」
說得沒錯。
「那麼,妳看得出法則嗎?」
「……?」她露出複雜的表情歪了歪腦袋。
看來她沒看出來。
「妳看那邊。」我伸手一指。
白靄的天空下,我們走的大街前方有一棟巨大的建築物。那棟建築物非常非常老舊,彷彿隨時都會倒塌。
是深邃森林比拉的大書庫。
「那怎麼了?」
「那個看起來有點眼熟。」
「……?」
高知識分子的我看著大書庫瞇起眼來。那副眼鏡難道是平光眼鏡嗎?
「無聊的我。」不久之後,高知識分子的我對我說:「會覺得眼熟不是當然的嗎?那是我們跟老師兩個人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啊?」
「說得沒錯。」
所以在我記憶之中也有的東西存在於這個世界算不上任何問題。
只不過,城市中心有大書庫,城市到處都混著深邃森林比拉的建築,就代表──
「這個城市說不定是以深邃森林比拉為中心,到處混雜了其他國家建築物形成的。」
應該可以這麼說。
「……是喔。」
高知識分子的我依然露出複雜的表情。「那又怎樣?」
「妳看一下這邊。」
我指向附近的其中一棟民宅,那是我和老師共度修行時代的房子。不知道為什麼,這間房子在大街上出現了好幾次,我指著的那棟已經是第四間了。
「唔嗯?」
高知識分子的我照我所說望進窗戶內。
「妳看見什麼?」我問她。
「……我看到一個美少女。」
「…………」
「沒錯,就是我。」
我一把搶走她的眼鏡。
「啊啊!無聊的我,妳幹嘛啦!我看不見!前景一片黑暗!」
高知識分子的我措辭大錯特錯,是不是該把她那不得了的名字跟眼鏡一起搶走才對?
我把眼鏡高高舉向白色的天空,對喊著「還給人家──!」不停蹦蹦跳跳的前高知識分子的我(笑)說:
「妳看清楚了。給我瞇起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座城市裡的建築物。」
然後我再次示意她望進窗內。
我從老家的窗戶看到令人懷念的客廳。
「…………」
高知識分子的我照我所說,凝神細看。
她在視線盡頭看到人影。
「這樣就完成了吧……?」
桌子後方有一名正在調配魔藥的灰髮少女。
「哎呀,伊蕾娜……這個妳是不是調錯了?」
她背後有一名雙手攤開紙張,側著頭的黑髮魔女。
「哪裡調錯了?」
「妳看,這裡。」
黑髮魔女指著紙張回答。
那是我和老師在修行時代之中,不值一提的對話之一。眼前出現我和老師兩人共度平凡日常的時光。
「就是這樣。」我把眼鏡戴在高知識分子的我臉上,說:「這座城市裡不只有具有特別感情的光景。」
我們造訪的深邃森林比拉──那座毀滅、遭人遺忘、瀕臨消失的城市,如同走馬燈一般重複撥放著過去的情景。
如果老師回憶中的這座城市,是以深邃森林比拉為中心重現的。
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不就會重現她的各種回憶了嗎?
「…………」
換句話說,簡而言之。
這裡不只有真正的老師,還有許多絕對無法接觸、交談的芙蘭老師。
「話說回來,無聊的我。其實我剛才發現了一件事情。」高知識分子的我推了一下眼鏡說。
「……什麼事?」
「想找到老師是不是超級困難的啊?」
「何止超級困難,狀況還麻煩透頂。」

○ ○

我這支掃帚以及諂媚的伊蕾娜大人面臨麻煩透頂的狀況。
「聽好了喔,大家。今天來練習騎掃帚吧。」「哎呀真厲害,妳很有天分呢。」「哎呀哎呀?這間店的麵包一個要三枚銅幣嗎?明明這麼難吃?」「咦咦?原來有用魔法詐欺別人的魔法師嗎?真惡劣呢。」
我們越靠近城市中心,就看到越多奇妙的光景。
伊蕾娜大人的師父芙蘭大人究竟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了?城裡到處都浮現看似芙蘭大人的人影,又彷彿泡沫一般消失。
「大事不妙了,掃帚!有好多芙蘭老師喔!」
明明是為了尋找芙蘭大人而在城裡漫步,她本人卻到處都是,害諂媚的伊蕾娜大人帶著又興奮又困惑的表情,不停揮舞尾巴偷偷靠進城裡的民宅又突擊,靠進城裡的民宅又突擊。那副模樣宛如正在玩耍的貓咪。
「芙蘭老師──────!」
諂媚的伊蕾娜大人用力甩開民宅的門衝了進去。屋內的芙蘭大人說著「哎呀哎呀……」面帶微笑在研究中睡著的伊蕾娜大人肩上披上毛毯。
「芙蘭老師!妳到底在哪裡!我找妳找了好久!」
順帶一提,諂媚的伊蕾娜大人已經是第十五次說出這句話了。我差不多快習慣了。
「呵呵呵……」芙蘭大人的身影一晃,如煙一般消失無蹤。
看樣子,這座城市裡的幻影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消失。
「哎呀……哎呀呀?老師又不見了……」
諂媚的伊蕾娜大人失落地垂下肩膀。真希望她能快點習慣……
「伊蕾娜大人,這邊好像也不對呢。」我在她背後說:「我們去下一間找吧。」
「說得也對!」
諂媚的伊蕾娜大人點了一下頭,然就又咚咚咚地跑向下一間。
我和諂媚的伊蕾娜大人大致上就像這樣繼續尋找。
「……完全沒完沒了呢。」
令人精疲力盡。
不論怎麼到處找,映入眼中的都指有虛偽的假像。甚至令人懷疑,真正的芙蘭大人是不是真的在這座城市裡。
「掃帚,妳看起來好沒有精神喔。妳還好嗎?受傷了嗎?」
精神飽滿過頭的諂媚的伊蕾娜大人立刻對我的嘆息做出反應,說著「妳還好嗎~?」在我身旁繞來繞去。而且距離超近。
「……我沒事能請您不要靠得那麼近嗎?」
「咦~?為什麼?」
「…………」
「?」
雖然她打扮成很笨的模樣,又做出很笨的言行舉止,不過不論怎麼說,那副模樣都是我的主人伊蕾娜大人。
被她在麼近的距離注視,我難免不知該做何反應。不僅如此,她還在我面前露出平常絕對不可能看到、清澈無比的笑容。
無須多說,該如何反應令我困擾不已。
「啊,伊蕾娜大人。真正的芙蘭大人說不定就在那邊的民宅裡呢。」
於是我隨便指著一間民宅說。裡頭,十來歲左右的芙蘭大人說著「欸,這個是不是調錯了?」正在和長得很像伊蕾娜大人的女性學習調配魔藥的方式。
「是年輕的芙蘭老師!好棒!」
智商顯著降低的諂媚的伊蕾娜大人輕而易舉地上鉤,直接衝進民宅裡。
「…………」
有句話叫做亂槍打鳥。
在遇見真正的芙蘭大人之前,究竟還要開幾槍呢──
在時間概念模糊不清的世界中,這種無趣的作業似乎會持續到永遠。
然而──
「……怎麼會這樣?」
正巧就在這個時候。
一個女孩子出現在獨自嘆息的我面前。
少女有著一頭烏黑長髮,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袍。
「妳是誰?」明顯面露困惑表情的少女長得有點像是年輕的芙蘭大人,卻又具有決定性的差異。
「……您才是哪位?」我反問她。
眼前是黑髮上長了一對角,還長了尾端像是箭頭尾巴的芙蘭大人。
她像是有某種很深的緣由似地瞇起雙眼,卻又像是什麼也沒有似地果斷回答:
「我是惡魔呀。」
所以說,妳們是誰?她問。

我正在跟長得像惡魔的我玩捉迷藏。
「…………」
每走幾步路,我就會因為難以言喻的懷念駐足。舉目所及盡是似曾相識的光景。
「芙蘭妹妹,妳在看什麼書?」
大街上的其中一棟民宅──孤兒院中傳來這個聲音。
望進窗內,我看到大姊姊面帶微笑,蹲在一個年幼的小女孩面前。
是小時候的我。
「……沒什麼。」
「哎呀呀……被討厭了呢。」
孤兒院的大姊姊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在被習俗束縛的城市中,或許是因為她是從外地來的,視野跟城裡的其他人不太一樣。
遺憾的是,在我現在看見的幻影之中──年紀太小的我似乎就連她都不願意敞開心房。
我要在更之後才會信賴孤兒院的大姊姊。
不過,我們很快就得道別了。
然後再也無法相見──
即便如此,與她之間的回憶還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我心中。即便失去了生命,回憶仍活在我心裡。
「……真懷念。」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我長大成人之後還能跟她見面,我們究竟會說什麼呢?
我一面玩著幼稚的遊戲,一面沉浸在感傷裡這麼想。
「要躲在哪裡呢?」
現在我必須躲避長得像是惡魔的我。我們正在玩遊戲,所以必須找個不會被發現的藏身處才行……
「……這樣看來好像連躲都不用躲了呢。」
眼界所及全部都是幻影。走在路上的我來自各個時代,有時候我獨自一人,有時候跟伊蕾娜兩人一起、有時候與師父並肩同行、有時候和席拉比肩邁步。
就像這樣,這裡充滿我的回憶。
不用特地躲起來也不會被找到吧?
我這麼想。
「──受不了,真傷腦筋呢。麻煩死了。」
道路前方有兩個人朝我走來。
其中一個是灰色頭髮,琉璃色雙眼的魔女──是伊蕾娜。
而走在她身邊的,是灰色頭髮,琉璃色雙眼,身穿學生服的少女──也是伊蕾娜。
兩邊都是伊蕾娜。
哎呀哎呀?
我只記得穿著長袍的伊蕾娜,但是我應該沒有看過伊蕾娜穿學生服呀?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那也是伊蕾娜嗎?再怎麼說,到處都是伊蕾娜,害事情變得非常複雜。
「──不論走到哪裡都是老師的幻影,真是沒完沒了。」
受不了,身穿長袍的伊蕾娜鼓著臉頰,毫不留情地用魔杖揮打我的幻影,一面消滅幻影,一面走在路上。她揮得非常用力,被打中一定很痛;不過或許是因為她知道對方是幻影,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老師究竟在哪裡呢?」
她唰唰唰地揮著魔杖,不停消滅幻影。
她不斷揮舞魔杖,對我不屑一顧。
她恐怕以為站在這裡的我也是假的幻影吧。
「真想快點找到她,離開這──」
呼啪。說到一半,魔杖打中我的臉頰。
伊蕾娜「奇怪?」了一聲,看了我一眼。
「…………」
「…………」
我們四目交接。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伊蕾娜伸手觸碰我的臉頰,並仔細摸了摸,「……………………………………」然後繼續保持沉默。
「伊蕾娜?」
我呼喚眼前少女的名字:「伊蕾娜,妳在這裡做什麼?」
伊蕾娜聽了繼續摸著我的臉頰。
「沒有,那個……我是來救老師的。」
她迅速說完,馬上別開眼睛,表情看起來有點尷尬。
「不是來打我的嗎……?」
在這座充滿幻影的城市中。
隱隱作痛的臉頰和扶著臉頰的溫暖,毫無疑問來自於真的伊蕾娜。

「沒想到一重逢就被妳打……」
芙蘭老師摸著些許紅腫的臉頰走在我身旁。
我在充斥著幻影的城市中走了好一陣子,沒想到她本人居然躲在這裡。用魔杖揮了一下呆呆站在原地的老師發現竟然是本人,經過了一番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沉默,最後我們終於成功捕獲了老師。
「既然已經達成目標了,就快點從這裡溜出去吧。」身穿制服的我推了推眼鏡說。
「伊蕾娜,話說這邊的伊蕾娜是誰?」
我還沒跟芙蘭老師解釋呢。
「這是高知識分子的我。」
「高知識分子的伊蕾娜是什麼……?」
「就是戴了眼鏡稍微提升智力的我。」
「…………」老師對我露出看著非常可悲的生物的眼神。「……如果妳以為戴了眼鏡就會變聰明的話就大錯特錯囉?」
「我也這麼認為。」
不過戴眼鏡的我自稱高知識分子的我,我有什麼辦法?
老師說,長得像惡魔的芙蘭老師潛伏在這座城市裡,自己現在正在陪她玩耍。雖然我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更何況書中的世界本來就是莫名其妙的結晶,因此我並沒有想太多,說了聲原來如此就姑且點頭接受。
複雜的事情等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再說吧。
「總而言之,我要去接掃帚回來才行。我們往市中心走吧。」
「掃帚?」
哎呀哎呀,我還沒跟老師解釋過呢。
「我的掃帚也在找老師。我用魔法把她變成人,外表長得跟我有點像。」
「哎呀哎呀。」
那麼得跟她打聲招呼才行了呢──老師笑說。既然如此,就在掃帚多嘴之前提前解除魔法吧。
兵分二路時,我負責巡視郊外,掃帚則是直線前往市中心。我猜只要往大書庫走,應該就能遇到她了。
「……在路上得小心不能被惡魔找到呢。」老師說。
「說得也是。」
對方是誆騙人類維生的種族,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情。
所以要盡可能躲避她──
「要是遇到惡魔我就輸了。」
「蛤?」
老師妳在說什麼呀?
「不是,我現在正在跟惡魔玩捉迷藏?要是被她發現的話,我就得接受懲罰。」
「……懲罰嗎?」
「對。」
「什麼樣的懲罰?」
惡魔提出的遊戲會有什麼懲罰?要獻上靈魂,或是奪走所有的魔力之類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得小心別讓老師遇到惡魔了呢──
我想。
我一面這麼想,一面跟著高知識分子的我走向大書庫,轉過轉角。
「…………」
一轉過轉角,高知識分子的我就一愣呆站在原地。「呼……這下搞砸了呢。」她推起眼鏡的模樣宛如高知識分子。
「…………」
另一方面,我身後的芙蘭老師也陷入沉默。
在即將抵達大書庫時,我看到掃帚的背影。但願能直接跟她搭話,順利逃出這個世界。
不過掃帚面前還有另一名少女。
黑髮上長著一對角,還長了尾巴,但是她的模樣卻跟十四歲的芙蘭老師如出一轍。
又或者該說,站在眼前的是假扮成芙蘭老師的別種生物。
「──我是惡魔呀。」
她笑說。
她站在掃帚的另一頭,看著我們瞇起眼睛,對混進這個世界的我們嫣然一笑。
「所以說,妳們是誰?」
她問。
我們沒辦法發動突襲,也沒辦法躲起來留下替身逃走,就乖乖地走到惡魔面前。
換句話說,老師跟惡魔之間的遊戲輕而易舉地分出勝負。
「老師,順帶一提,輸的時候的懲罰是什麼?」
我悄悄這麼問,老師便回答:
「我要說故事給她聽。」
「…………」
「我要說故事給她聽。」
「對不起,我聽到了。」
「老師是希望妳回話。」
「太莫名其妙了害我說不出話來。」

「我很歡迎客人,不過有點太多了呢。妳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長得像惡魔的芙蘭老師(十四歲)不改笑容,看著我們說。掃帚順著她的視線回頭,「啊,伊蕾娜大人。」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伊蕾娜,那邊那位就是掃帚嗎?」
「老師,那是惡魔芙蘭老師嗎?年紀好小喔。與其說是芙蘭老師,比較像是惡魔芙蘭妹妹了呢。」
「可以不要那樣叫我嗎……?」
可是惡魔般的芙蘭老師(十四歲)聽起來有種危險的氣息,不只很長又不清不楚,方便上還是叫她惡魔芙蘭妹妹好了。
「哎呀哎呀,芙蘭。妳找朋友來嗎?」
她看見我身上的長袍應該馬上就認出我是魔女了。惡魔般的芙蘭老師(十四歲),也就是惡魔芙蘭妹妹看到我開心地說:
「玩伴越多越歡迎。」
好高興喔,好高興喔。她拍手笑道,宛如天真無邪的小孩。
不過很可惜。
「我不打算跟妳交朋友。」
現在更沒有時間陪妳玩。「我只是來帶老師離開這裡的,請妳讓我們離開。」
「咦?我才不要。」
但是她絲毫不打算聽我們說話。
她「啪!」地彈了一下手指,身旁就浮現無數支長槍。
她或許是這個書中世界的主宰,似乎不需要魔杖就能使出魔法。
「只要進來這裡,三天內不用盡魔力就別想出去,我也不打算放妳們離開。」
惡魔芙蘭老師接著對我說:「我們就開心地玩耍吧?跟我交朋友吧?」
妳在說什麼蠢話?
「想交朋友的話,就跟人偶玩家家酒如何?」
我取出魔杖,瞪了惡魔芙蘭妹妹一眼。
「那個……不好意思,既然有人來接我了,遊戲可不可以到此為止呢?」
芙蘭老師站到我身邊,舉起魔杖像是要保護背後的掃帚跟高知識分子的我。
「啊,初次見面,芙蘭大人。伊蕾娜大人承蒙您照顧了。」掃帚探出頭來。
妳都沒有緊張感嗎……?
「哎呀真有禮貌。我才是,伊蕾娜平時承蒙妳照顧了,我是伊蕾娜的師父芙蘭。」
「我的主人十分仰慕芙蘭大人……總是跟我說芙蘭大人的事情。」
「哎呀哎呀,是這樣嗎?真難為情呢。」
嗯呵呵,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所以說妳們都沒有緊張感嗎……?
「妳們兩個。」
兩人悠哉到不行時,高知識分子的我闖進兩人之間。「話說回來,妳們覺得我的眼鏡怎樣?」
妳就沒別句話好說了嗎……?
這個書中世界的幕後黑手面前瀰漫著非常悠哉的氣氛,惡魔芙蘭妹妹甚至可以加入她們,開始嗯呵呵地談笑了。
不過和我們對峙的她不是我,也不是芙蘭老師。
唰地一聲,一把長槍穿越我們之間,插在地上。
這一槍彷彿劃破了空氣。
「這種時候聊起來,妳們還真是遊刃有餘呢。」
眼前的惡魔看起來有點生氣。
「如果妳們不論如何都想離開,就先打倒我再說吧。」
說完她又啪地彈了一下手指。
她身邊的長槍一齊動了起來。

長槍落如雨下。
自我們頭頂飛落的長槍,尖端朝向我們傾注而下,抬起頭來看起來像是無處可逃。
但是下雨只要撐傘就沒有問題。
「嘿!」
我和芙蘭老師同時高舉魔杖,在頭上撐起魔力傘。我保護高知識分子的我,老師則是保護掃帚。擋下緩緩自由落下的長槍比想像中還要容易。
被我們擋下的長槍接連插進地面,四處插出小洞。
「掃帚。」
我朝跟老師共撐一把傘的掃帚伸手。「回來這邊吧。」
「咦?伊蕾娜大人,您在吃醋嗎?」
「…………」
不是,我不是……在吃醋……
「哎呀哎呀。」
老師輪流看了我和掃帚一眼,輕聲笑了笑。
不是……我真的不是……在吃醋的說……
「既然戰鬥開始了,就乖乖變回我的掃帚。妳不會魔法吧?」
「啊,原來是這種意思嗎?」
那麼我知道了──掃帚對芙蘭老師揮了揮手,回到我身邊。老師也說「晚點見~」揮手回應。話說回來──
「話說回來,諂媚的我跑去哪裡了?」怎麼沒看到人?
「她恐怕正在衝撞民宅中芙蘭大人的幻影。」
「真自由奔放耶……」
「畢竟她是貓……」
「…………」如果可以的話,夥伴越多越好……沒有辦法。「那麼我們就三個人和一支掃帚一起加油吧。」
聽到我的話,掃帚點頭回應,旋即變回跟我一起旅行的普通掃帚。
這裡有我、芙蘭老師與裝備了眼鏡的我,所以應該有辦法解決吧。
「伊蕾娜,接下來要怎麼辦?如妳所見,我跟伊蕾娜都只能防守的說。」
因為用魔杖撐著傘,我和芙蘭老師都無法轉守為攻。
不過沒有問題。
重複強調一次,這裡除了我跟芙蘭老師之外,還有裝備了眼鏡的我。
「該妳出場了,高知識分子的我。」
我呼喚在芙蘭老師背後觀望的高知識分子的我,話中帶有叫她快點施展魔法的言外之意。
然而──
「啊,不好意思。戰鬥不是我的專業。」
「…………」
被她拒絕了。
「我本來就不會魔法啊。」
「…………」
她本來就沒辦法戰鬥。仔細想想,她只是個人偶而已。
「兩位請加油,我會在後方徹底支援的。」高知識的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具體來說妳要怎麼支援?」
「尖叫替妳們加油。」
「不必了……」
結果,我們發現除了繼續這樣撐著傘之外束手無策。
「那要怎麼辦?伊蕾娜,妳能過來這邊嗎?」
老師這麼問我。
槍雨依然下個不停,另一頭的惡魔芙蘭妹妹說著「怎樣?投降了嗎?」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不過這種程度就投降可說是有辱魔女之名。
我不是沒有方法,對付惡魔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
真沒辦法。
「……之後再跟掃帚好好道歉吧。」
「?什麼意思?」
「就是這種意思。」
我將魔力注入掃帚,讓她飛了起來。
掃帚就這樣在槍雨之中突進,直接撞上惡魔芙蘭妹妹的頭。那一擊彷彿體現了叫她在槍雨之中飛翔的憤怒──
不是,叫她飛的人是我。
「好痛!」
惡魔芙蘭妹妹發出單純無比的慘叫,向後一晃。
雨停了。
我們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兩人同時朝她舉起魔杖,發射魔法。
老師用魔法讓四周的瓦礫飄到空中,直接朝惡魔芙蘭妹妹扔去。
惡魔芙蘭妹妹一臉綽綽有餘地閃過攻擊,但發現我在這段時間內準備的冰塊從天而降時,露出略顯吃驚的表情。
她邊閃躲邊彈手指,火花便朝我們飛來。
微弱的火球在我射出的強風吹拂之下旋即熄滅,老師就趁這段時間拉近與惡魔的距離,在極近距離射出高壓水柱。惡魔急忙扭身,劃破空氣的飛沫便將屋頂擊碎。此時我輕輕一彈魔杖,操縱被水沖下的瓦片打中惡魔的背。
下一刻老師修好屋頂,惡魔芙蘭妹妹的長袍就這樣被瓦片拖著走,將她拘束在屋頂上。
「──妳們以為這種程度就能抓住我?」
但她反而大膽地笑了。她脫下長袍,朝我們一躍而下。
「嘿。」
我的掃帚再次直接打中她的頭。
「好痛!」
她再度發出簡單無比的慘叫,直接掉在地上。
雖然她又朝我們發動了好幾次攻擊。
不過從結論來說,她幾乎單方面被我們壓著打。
她只要稍微做出想用魔法的動作,我就在附近長出藤蔓將她五花大綁,這段時間內芙蘭老師則是使出魔法欺負她。就算她偶然間逃離拘束,芙蘭老師又會把她束縛在屋頂或是牆上,在這段時間內換成我欺負她。
與其說是戰鬥,比較像是我們單方面蹂躪她。遲遲得不到反擊空隙的惡魔終於──
「……嗚哇哇!」
淚眼汪汪地倒在地上。
「…………」
「…………」
我跟老師面面相覷。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我們兩個是魔女,對手又只有一個人,這個狀況感覺起來還是有點奇怪。
老師側著頭問:
「就惡魔來說是不是有點太弱了?」
她說出直接又純粹刺痛內心的一句話,惡魔就哭了。
不過這是事實。這個書中的世界若是由惡魔創造,眼前的她若是奪走眾多魔法師魔力的惡魔,就算使出更激烈的攻擊也不奇怪。
再怎麼說,面對兩名魔女一面倒慘敗的惡魔究竟是什麼……?
「好過分……不用弄得人家這麼痛吧……」
她當場蹲下來啜泣。
「總覺得好像有點可憐耶……」
我悄悄地在老師耳邊竊竊私語。事到如今,我們終於發現自己做過頭了。
「可是對付惡魔又不能放水……」
老師小聲地回答。
沒錯,就是這樣,欺負她絕對不是我們的本意。
「那個……妳還好嗎?」
於是我走向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這說不定是惡魔狡猾的陷阱──我原本這麼想,但她是真的完全無法反抗我們。
「嗚嗚……嗚嗯。」
她哭喪著臉仰望我們。
老師……在哭……

魔女之旅⑩

「伊蕾娜,那不是我喔。」
一旁傳來冷冰冰的聲音。轉過頭來,我看到表情冷若冰霜的老師。看樣子我剛才露出了不好的表情。
「既然已經分出勝負了,妳願意讓我們離開這裡嗎,惡魔?」
不僅如此,老師還這麼問惡魔。可是惡魔芙蘭妹妹只有傷心地低著頭,沒有實現我們的願望,也什麼都沒說。
她只有跟小女孩一樣哭個不停而已。
「……怎麼辦?」
無須多說,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我不知所措,老師也說「對不起,我們做過頭了呢。」摸摸她的背。
說不定,她只要不哭,我們就能離開這裡了?她會不會什麼也不對我們說?
面對像是會永遠哭個不停的惡魔芙蘭妹妹,我忍不住這麼想。
但是。
終結來自於意料之外的方向。
「芙蘭老師──────────!」
附近民宅的門後衝出某個發出我的聲音的物體,撲向惡魔芙蘭妹妹,緊緊抱住她。
她恐怕一直在那邊的民宅裡尋找芙蘭老師吧。穿著貓耳女僕裝這身莫名其妙服裝的我一面用臉頰磨蹭老師,一面發出和我相去甚遠的聲音說「人家好想妳喔,欸嘿嘿嘿。」傻笑。
「伊蕾娜,這是?」
老師嚇到倒退三步。
我得辯解才行。
「這是諂媚的我。」
「諂媚的伊蕾娜是什麼?」
「如妳所見。」
老師還是嚇到倒退三步。
話說回來。
這時我想到某件事。
諂媚的我跟高知識分子的我,原本都只是一般的人偶。
就跟店裡面的玩具熊一樣,瓦茲麗小姐做的玩偶只要被人碰到──比如說被我碰到,就會反映出我的意識。
那麼,這隻人偶如果碰到長得像惡魔的芙蘭老師,會發生什麼事?
諂媚的我在用臉頰磨蹭惡魔芙蘭妹妹的下一刻變形了。
「…………」
她的頭上沒有長角,也沒有尾巴,甚至連人都不是。
一本書掉在地上。
雖然長得不像人,書本仍具有說話的能力。書中傳來一陣陣啜泣聲。
『好難過喔,好難過喔。』
不看表情也知道她在掉淚。
然後,書本哭著說了起來。
『為什麼大家都不見了?』
說出她究竟是誰。

若是要簡單描述眼前的書所說的故事,那是個被獨自遺留下來,孤單寂寞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這本書誕生在某個遙遠的國家。
書中寫了平凡無奇,普普通通的旅行故事。除了好幾篇短篇故事之外,還留下大半空白的頁數。
寫下這本書的,是名年輕的青年。
他身為旅人走遍世界各地後回到故鄉,並將寫在日記本上的旅遊記憶念給故鄉的村民聽。
這本書受到許多人喜愛。
作者親手寫下的故事風靡大人小孩,書中有小村子內許多人珍愛的回憶。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人年老過世,小孩長大成人時,書的存在早已完全遭人遺忘。書就這樣一直收藏在村子的倉庫中。
終於,寫下這本書的青年也長成大人,離開人世。
收藏在倉庫裡的書就此遭到時代遺棄。
時代向前邁進,村子逐漸開拓成為城市。收藏在倉庫中的日記對不知道外面世界時代的村民們來說也許是相當稀奇的東西;然而歷經多年,書上的旅行故事已經不再奇特有趣了。
書的存在完全遭人遺忘。
書本只留下過去曾被許多人閱讀的記憶,在倉庫中不停等待新的讀者到來。
即便如此,翻開它的人依然沒有現身。
所以它決定自己給別人看。
它決定自己出現在人面前,讓他們翻開來閱讀。
長年遭到棄置的書本或許寄宿了魔力──書獲得自我意識,開始能夠自由行動。
就跟以前,我第一次見到掃帚的那個國家一樣。
書本開始出現在魔法師面前。
只要借用魔法師的魔力,她就能在這個世界中隨心所欲地大展身手。
甚至可以創造一整個世界。
為了把人留下來,她就這樣借用魔法師的魔力創造美麗的世界,把他們關在裡頭。
孤獨的故事書──她最害怕的莫過於孤獨。
她由衷希望再也不會孤單一人。
所以她才會將魔法師關在借用魔力描繪的世界之中。
不過,魔法師只要耗盡魔力,她就再也無法維持書中的世界。一旦發現魔法描繪的世界是虛構的,魔法師們就會想方設法脫離這個美麗的世界,毫無例外。
於是書就消除魔法師在這個世界中的記憶,將他們趕了出去。
她害怕要是別人知道書中有可疑的世界,就再也不會有人看她。
她一次又一次重複相同的事情。
害怕孤獨的她不停吸引人類,將他們騙進書中。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留在她的世界裡。
因為這是個虛構的世界。
『好難過喔,好難過喔。』
眼前的書本看起來像是在哭泣。
又或者是因為躺在書旁的惡魔芙蘭妹妹依然不停掉淚,才會給人這種感覺──
「外面的世界都以為我是惡魔,可是我不是。」
她頭上的角消失無蹤,尾巴也不見了。
十四歲時──離開深邃森林比拉之前,年幼的芙蘭老師出現在眼前。
「我只是一本書。沒有人記得,隨處可見的書。」
敗給孤獨,想永遠跟某人在一起。僅僅因為這個理由,她才把魔法師吸引到自己的世界之中。
但是她誰都無法留下,只能獨自一人傷心地哭泣。
以前,我造訪的國家也曾經有物品獲得自我意識。不過那個國家充滿具有意識的物品,絕對不會孤單寂寞,和在眼前啜泣的她情況大不相同。
若是無法與人類相遇,也無法和其他物品共處,她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單一人。
書說完一切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
芙蘭老師一如往常,露出笑盈盈的表情點頭,當場跪了下來。
她跪在小時候的自己面前。
「妳一定很難過,一定很悲傷。」老師邊說,邊把手放在小時候的自己頭上。老師摸著柔軟的頭髮,教導似地說:「可是不可以這樣。用這種方法,沒辦法跟別人在一起喔。」
這時我忽然把眼睛別開。
大街上的民宅中也傳來芙蘭老師的聲音。
在來到這裡之前看過好幾次的民宅──和我的老家完全一模一樣的民宅窗戶裡面,可以看見老師的身影。
比現在還要年輕,但是離開深邃森林比拉一陣子後的老師,和現在一樣跪在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孩面前。
眼前的老師對十四歲的自己說:
「妳現在或許也很傷心,也許覺得痛苦永無止境。開心的日子越來越遠很令人難過吧?」
可是──
「──回憶要好好珍惜,絕不該深陷其中。」
請妳成為再次與別人相遇時,能訴說快樂故事的書吧。因為不留在任何人記憶中的書太悲傷了。
老師這麼說,緊緊抱住十四歲時的自己。
民宅中傳來某個聲音。
「妳叫做什麼名字?」
黑髮魔女問。
呆呆站在她眼前的,是名灰色頭髮的小女孩。
小女孩儘管側著腦袋,認不出眼前的魔女是誰,依然抬起頭來,口齒不清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她短短說出三個字。
伊蕾娜。
「……這樣啊。妳叫做伊蕾娜嗎?」
黑髮魔女笑了。
「我是芙蘭。星塵魔女芙蘭。」
魔女抱起小女孩說。
她的表情看起來非常懷念。
在芙蘭老師懷裡。
小女孩難為情地皺起眉頭,仍安心地瞇起眼睛。

「我跟妳約好。」
芙蘭老師在書中對一名少女說。
她溫柔地說:
「我讓妳不再孤獨,取而代之,妳也跟我約好一件事吧。」

然後書就讓我們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她沒有奪走我們的記憶就讓我們離開書中的世界。感覺起來我們在書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書中的世界是感覺不到白天黑夜的空間,但是看來並沒有經過多久。
「……咦,好快!」
我們回來時,瓦茲麗小姐正好在黃昏時分的房間中叫玩具熊餵她吃飯。她「啊~」地張開嘴,卻在吃下的最後一瞬間叫它拿開,說「討厭啦!熊熊你好壞!可是我最喜翻你這種壞壞的地方了!」玩著這種莫名其妙的遊戲。簡而言之,就是我們之間充斥著好一陣子神祕的沉默。
「…………」
這時的我和老師一定露出十分冷淡的眼神。
「…………」
另一方面,此時的瓦茲麗小姐滿臉通紅,說著「不是,這不是那樣……」試圖辯解;不過我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的個性極為古怪了,所以事到如今她就算跟玩具熊做奇怪的事情也不令人意外。
我還是有點嚇到就是了。
「……嗯哼!」
看到我們回來,她端正坐姿清了清喉嚨。
事到如今,她依舊裝成正常大人的模樣。
「妳們終於回來了。快到嚇了我一跳。」
「我反而被妳莫名其妙的行動嚇了一跳說。」
老師不假修飾地說。瓦茲麗小姐哭了。
在那之後,老師跟我對她說明了書中發生的事情經過。簡單來說,就是告訴她這本書不是什麼惡魔,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大致聽完我們的說明,她說了聲「原來如此……」用剛才莫名其妙的舉動不曾發生般的清爽表情點頭。
「那本書要不要交給我來保管?感覺起來好像還是有點危險。」
她伸手說。
真要說來,這本書是在送往魔法統合協會的途中消失的,判斷為危險確實妥當。
可是老師反而笑說「沒關係沒關係。」婉拒了她的好意。
「再也別讓人進入書中的世界了。」
為了還不夠成熟,不知如何忘卻孤獨的書,老師跟它做下這個約定。
只要不違反約定,這本書就再也不會跟過去一樣──把別人關進書中了。
所以應該沒有危險了才對。
而再也不把人關進書中,同時代表能安全地翻開這本書。
於是老師翻開書。
裡頭還有很多空白的頁數。
故事寫完後還有餘白。
所以老師回答。
讓書忘卻孤獨的方法。
「因為這本書變成我的日記了。」

滯留在這個國家的第三天傍晚。
港口已經有許多天燈開始升上天空了。乘載願望的細小燈光輕飄飄地,忘卻重力似地遍布四周。
簡直就像是整個世界被包圍在溫暖的光芒之中。
「真漂亮。」
老師喃喃說道,朝船走去。
壟罩在無數光點中的模樣,猶如漫步在星塵之中。
「…………」
我看著老師的背影,停下腳步。
這樣,跟老師的旅行就結束了。我們一定會有好一段時間見不到面吧。凡事都有離別之時,我們的旅程也不是例外。
儘管心裡明白,腳步依然停了下來。
看著老師的背影走向遠方耀眼的光芒,我該對她說什麼才好?不要走,想多跟妳在一起等等,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鬧脾氣的小孩,讓我猶豫不前。
我只能站在原地。
忽然之間,記憶閃過腦中。
『離別絕對不是令人傷心的事情。』
在書中的世界裡。
老師一面撫摸一名悲傷少女的背。
一面溫柔地安慰她。
「不要止步不前,不要封閉自己。」
老師一如往常地笑說:
「因為離別是為了新的邂逅。」
儘管這句話只是為了安慰用錯誤方式填補孤獨內心的書本。
儘管這只是在和書本約好再也別把魔法師關進書中。
這句話依然深深地傳進了她背後的我心中。
溫柔的話推著我向前。
走向耀眼的星塵。
「…………」
要是在這種地方停下來,說不定會被老師罵呢。
所以我一步一步,為了不被老師拋下向前走。我一面加快腳步,壓抑高亢的心跳追上老師。
然後我朝老師的長袍伸手。
我輕輕拉了一下,在老師來得及回頭前說:
「就快要說再見了呢。」
猶豫到最後,我只能盡力說出毫無掩飾的話。
「…………」
柔和的雙眼注視著我。
「說得也是呢。」老師也說出毫不掩飾的回應。「就快要道別了呢。」
我深呼吸一口氣,故作鎮靜地說:
「要怎麼說再見才好呢?有再見,還有保重之類的,有很多種方法的說。」
可是感覺都不太對勁。
陰沉的道別不適合我們,但是普通地說聲「再見」揮手道別感覺也不太對。
哭哭啼啼地揮手就不用說了。
不要走之類的話更不值得一提。
我們應該有更不一樣的道別方式。
老師不曉得還記不記得?
「該說什麼不是早就已經決定了嗎?」
老師輕聲一笑。
她不可能不記得。
這是當然的呢。
因為老師在書中的世界,也對一名少女說過。
──回憶要好好珍惜,絕不該深陷其中。
她說。
所以老師接著說。
那是我第一個想到,同時也是最想聽到老師說的話。
她說:
「在重逢的那一天之前,再見了。」

第七章 旅行航路:燈塔之中

稍微回溯一點時間。
「……老師?」
回到芙蘭老師被關進書中的下一刻。
我在房間裡到處找,都找不到洗澡時消失的老師。畢竟她被關進了書裡,理所當然不在這個世界;但是這時我並沒有想到,只能到處尋找。
首先是房間裡。
「老師?」比如說被窩裡。
「老師~?」比如說床底下。
「老~師~?」比如說書架的縫隙間。
「妳在哪裡~?」然後還有桌子裡面。
「…………」
老實說,房間的裝潢簡單無比,我從途中開始尋找不管怎麼想都裝不下人的地方,不過當時的我完全失去了冷靜,因此做出奇妙的舉動也可說是情有可原。
「……哈啾!」
終於,敞開窗戶吹來的風讓我打了個噴嚏,我這才發現自己裹著浴巾在房間裡徘徊。
此時我重新體認到老師不在房間任何角落的事實。
老師究竟跑去哪裡了?
不論怎麼想,放在窗邊的黑色書本都很可疑。我換上長袍,騎上掃帚,自房間飛向夜幕低垂的戶外。
我沒有確切證據。
更別說,黑色的書本散發一股強烈的異樣感,不能貿然翻開。
而且,老師看到黑色書本被丟進房內後,自己跑去別的地方的可能性也並非為零。
於是我飛上夜空。
風吹涼暖和的身體。
陰天中看得見點點繁星,低頭俯瞰,城市的燈光浮現眼前。在黑暗之中,細小的光點四處搖曳。
若不是這種時候,我一定會對眼前散落的光輝看到入迷。
在閃爍的星塵之中,我為了尋找老師在城裡飛翔。
我很焦急。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消失,只能盲目地到處尋找。
我偶爾會降落在屋頂上環視四周,偶爾會從大街鑽進小巷裡,就像這樣在夜晚的城市徘徊。
我就是在這時與她重逢的。
「──伊蕾娜小姐?」
走在昏暗的巷弄裡時,傳來一聲呼喚。
那是個令人懷念的聲音。
回過頭來,我看到一張令人懷念的臉龐。
黑頭髮、黑長袍與黑色三角帽,胸口別著星辰造型的胸針,以及明月造型的胸針。
我認識她。
「……沙耶?」
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站在眼前。

人家是三天前來到這個國家的。
「這個國家會用人偶幫助人類做事──」
製作人偶的瓦茲麗小姐說,這個國家最近為嚴重的魔法師匱乏所苦──與其這麼說,其實是為魔法師接二連三失去魔力的事件所苦,為此想跟協會借用操作人偶的魔法師。
雖然只要在城市郊外的燈塔供給魔力就好,人家又沒有經驗,不曉得能不能勝任──
「……我知道了。」
人家還是接下了這份工作。
通常,這份工作原本需要由好幾名魔法師負責供給魔力,但是附近國家閒著沒事的就只有人家一個,至少在天燈祭之前人家得自己一個人工作──真沒辦法。
席拉老師好像有接收處理危險書本的任務,屬於魔法統合協會,又有餘力在各國之間漂泊的魔法師就只有人家而已。
隔天開始,人家就把自己關在燈塔裡面。
高聳的燈塔中,頭上有一顆發出藍白色光芒的巨大球體。
燈塔中的球體主要有兩種功能。
第一個非常簡單,是作為顯示國家所在地的光芒。
另一個功能,則是分配魔力給全國上下所有人偶的魔力庫。
瓦茲麗小姐說,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將魔力注入球體,讓球體的魔力不會耗盡。除此之外,還有回收魔力用盡,倒在國內的人偶,以及收集城市中的情報等各種雜務;但是最主要的業務只有補充魔力,倒也說不上極端的重勞動。
只有不自由的時間很長而已。
「好,來工作吧!得加油才行。」
人家在燈塔中盯著城市的地圖看,將近期的新聞、即將舉辦的活動,以及觀光客的人氣餐廳全部塞進腦中。
這一切都是為了燈塔中的藍白色球體──也就是在城裡到處走動的布偶。
人家的記憶與思考會隨著魔力直接顯現在人偶上,換句話說,城裡的人偶就跟人家的分身一樣。
簡而言之,人家要是不認識這個城市,就沒辦法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唔唔唔唔。」
只要有時間,人家就盡可能地閱讀資料。
那天也是,隔天也是。
還有今天晚上也是。
「……累死人了。」
人家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借宿的旅館。從早到晚工作都沒有休息,一整天的疲勞在返回旅館的途中始終纏著人家的身體不放。
接下來還要持續好幾天……這樣身體撐得住嗎……?
老實說,開始第三天人家的疲勞就已經接近巔峰了。
不過──
人家不能抱怨。
人家已經不是這點程度就會抱怨的小孩了。人家知道比人家還要辛苦,卻完全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貫徹自己信念的人。
和她的痛苦相比,這點程度──
人家想。
就在此時。
「…………」
人家看到了。
一名灰色頭髮,琉璃色雙眼,胸口別著星辰胸針的魔女走在街上。
令人懷念的臉龐出現在眼前。
「──伊蕾娜小姐?」
聽到人家的聲音,她回過頭來。
一如往常的她出現在眼前。

「這樣啊……原來妳接了這個國家的工作。」
沙耶好像是幾天前抵達這個國家的。
許久不見的她指向城市郊外說:「人家都關在那座燈塔裡面,從早工作到晚喔~」
那裡是一片黑暗。
「……哪裡?」
我只看到一片黑暗的說?
「現在沒有點燈,不過差不多就在那附近。」
「很籠統呢。」
「然後呢,人家差不多就在裡面看各種書。」
「很籠統呢。」
「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從頭到尾都很籠統呢……」
業務內容聽起來還真不清不楚……
「所以說,伊蕾娜小姐這麼晚了在做什麼?」
走在身旁的沙耶看了我一眼側著頭問,她看起來和過去一樣。
「…………」我猶豫了片刻,回答:「……其實我現在正在找我的師父。」
我向她說明,老師預計在後天的天燈祭離開這個地區,以及她突然失蹤的事情。
沙耶「嗯嗯嗯」地點了點頭。
「這樣大事不妙了呢……」她皺著眉頭說。
然後她又說:
「人家陪妳一起找吧?」
向我這麼提案。
不用不用。
「沒關係,妳不是累了嗎?」
妳剛剛才說自己從早到晚關在燈塔裡面工作,我不能把精疲力盡的沙耶牽扯進來。
我起碼還是有點良心的。
「明天還有工作,今天請妳好好休息。」
找人我自己一個人來就夠了──我揮了揮手,婉拒了她的好意。
可是她卻說「不可以。」拒絕。
「伊蕾娜小姐,人家的工作是在這個國家幫助別人喔?看到有困難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才行。」
「…………」
這時我才發現,跟她說現在的狀況是失策。
「就是這樣,人家就來助伊蕾娜小姐一臂之力吧!」
哼哼一聲,沙耶挺起胸膛。
「……不,可是──」
「人家說要幫忙就一定要幫!伊蕾娜小姐就算不要人家也要幫!請妳覺悟,讓人家幫忙吧!」
「讓人家幫忙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奇怪……」
事到如今不論說什麼沙耶都聽不進去了吧。
「幸好人家現在在操縱城裡的人偶,找人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她邊說邊略為強硬地牽起我的手,向前邁步。
她的手冷冰冰的。
走在我前面的她,和我一樣深深戴著三角帽,說「事不宜遲!」走向昏暗無光的燈塔。
我跟在她背後,茫然地仰望天空。
這麼說來,第一次跟沙耶見面的晚上,也是在這樣的星空之下找東西呢。

我們一來到燈塔,她立刻「嘿!」地一聲揮舞魔杖點亮燈光。
位在遙遠頭上的球體發出藍白色的光芒,微光隨後照亮整座燈塔。
或許是因為光芒被導向外面。
照亮我們的光微弱又昏暗。
從遠方看來,那想必是美麗耀眼的光輝;可是在正下方抬起頭來,燈塔的光明只能勉強照亮室內空間。
「……哇啊。」
這時我才發現,燈塔裡收藏了多到數不盡的人偶。人偶照到光,彷彿具有自我意識般站了起來,邁開步伐。
瓦茲麗小姐親手製作的人偶造型相當豐富。有白皮膚、淡褐色皮膚、藍頭髮、紅頭髮、綠眼睛、黃眼睛等。衣服有些華麗耀眼,有些簡單樸素。
每一隻人偶都獨一無二。
人偶們一絲不苟地邁步走向燈塔外。
這一幕在白天或是早上看起來想必相當可愛。
不過現在是半夜。
「看起來有點恐怖呢。」
沙耶或許是習慣了,欸嘿嘿地笑了笑說:「總而言之,它們會代替我們在城裡尋找芙蘭小姐,我們就在這裡等一下吧?」
「說得也是──」
我環視蒼白色光芒點亮的燈塔內部。
荒涼的空間十分樸素,沒有裝飾。房間角落放了好幾疊旅行導覽雜誌。她待在這座燈塔裡的時候,一定一次又一次努力把那背起來吧。在遠方也能清楚看見翻閱好幾次的痕跡。
「…………」
我的眼睛停在她手邊。
一隻人偶停在那裡。
「有一隻被丟下了呢。」
「奇怪?啊,真的耶。」
人偶蹲在原地不停顫抖,看起來不像是動彈不得,也不像是受了傷。
純粹像是沒有行動的力氣。
那副模樣簡直就像──
「……難道說,她在哭嗎?」
就像是這樣。
「?奇怪……?怎麼會這樣?」
沙耶一愣側著腦袋,看起來像是完全不理解人偶為什麼哭泣。
然後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
「有一隻狀況不佳也沒有辦法呢!不過不用擔心!現在還有好幾十隻在城裡尋找芙蘭小姐才對!」
包在我身上!她對我說出可靠無比的話。
「…………」
但是我反而把她的話當成耳邊風。
對她很不好意思,不過我這時在想別的事情。我抬頭仰望飄浮在燈塔上的藍白色球體。「想操控人偶,只要把魔力注入那個就可以了對不對?」
她順著我的視線看去,點頭說: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這樣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拿出魔杖,跟她一樣點頭。
「那麼我也來幫忙吧。」說完我從魔杖前端射出魔力。自我的魔杖前端發射的光芒和沙耶的光輝混合,注入球體之中。
「……伊蕾娜小姐?」
妳在做什麼?她像是這麼說似地看著我。
沒有沒有。
「我怎麼能讓妳一個人勉強自己?」
「這是工作,勉強自己是應該的。」她不知為何哼哼一聲,驕傲地挺胸。
「身旁沒有人的時候,或許該那麼做呢。」
如果遇到非得解決不可的事情,又沒有人可以依靠的話,也許真的該勉強自己。「可是現在我在。」
「…………」
「反正我本來就是害沙耶工作量增加的罪魁禍首,這麼做不是當然的嗎?」
「…………」
她再次以沉默回應。
她在微弱的光線中注視著我,接著說:
「……伊蕾娜小姐今天有點溫柔呢。難道說今天的伊蕾娜小姐是另一個人嗎?」
妳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啊。
「我總是這麼溫柔喔?」
「咦……?」
「妳那什麼微妙的反應。」真沒禮貌。
「跟人家相遇時的伊蕾娜小姐應該是更那個……眉毛豎得更直,眼神更銳利,有事沒事就說『吵死了』的人……」
「那是因為妳平常的行為都太那個了。」
「請妳說得更具體一點。」
「我只是用一個詞彙形容妳有事沒事就抱住人家,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喜歡我,愛我,要我跟妳結婚之類的而已。」
「我沒有那種印象耶。」
「難道說今天的妳是另一個人嗎?」
我皺起眉頭。另一方面,昏暗光線下的沙耶輕聲一笑,回答:「人家跟平常一樣喔。」
我沒有問她是根據什麼說自己和平常一樣。
我跟沙耶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她的事情我無所不知──雖然沒辦法這麼說,但是我不必特地發問。
也能知道平時的她是怎樣的她。
「啊對了,伊蕾娜小姐。妳在這個國家觀光過了嗎?要不要我跟妳介紹呀?」
不論何時何地碰面,不知為何我們總是會聊起來。
今晚也不是例外。
「妳願意的話我很感激……可是妳不會累嗎?撐得下去嗎?」
「不用擔心,因為這是工作。」
「……所以勉強自己是應該的嗎?」
「不是不是。」她果斷地搖頭說:「人家純粹是想跟伊蕾娜小姐聊天而已。」
「……這樣嗎?」
那麼就麻煩妳了──我對她點頭,然後沙耶就跟我介紹了這個國家的觀光景點。就來當作跟芙蘭老師一起逛街時的參考吧。
雖然不知道老師回不回得來。
「這間店是叫做瓦茲麗小姐的魔法師開的咖啡廳,餐點還算可以,不過是一間會由玩具熊接待客人的特別咖啡廳──」
然後沙耶跟我說了形形色色的事情。她翻開想必看了無數次的導覽手冊,說著「聽說這裡很好吃喔!」還有「這間店的海鮮很有名!」之類的話。
她一直待在燈塔之中,恐怕一次也沒有去過這些店。即便如此,她還是愉快地跟我說了這個國家的事情。
「去過之後妳要跟我說感想喔?」
她說。
所以我說:
「我記得再跟妳說。」我只有這麼回答。
沙耶的觀光導覽就這樣樸素地進行。我們不停失去魔力,等待人偶找到不存在的芙蘭老師,她就這樣為了避免我無聊陪著我。
「還有……這附近的店也很推薦……」
但是,她似乎還是贏不了疲倦。
終於,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指著翻開手冊的手指畫過頁面,握住魔杖的手也放鬆力氣,使魔杖應聲掉到地上。她失去了意識,在我身旁發出靜靜的呼聲。
於是我輕輕摸摸她的頭髮,笑了笑。
「妳果然在勉強自己。」
我早就知道了。
最後,我獨自一人供給燈塔魔力。在沙耶的聲音消失之後,燈塔之中被寂寞虛無又可怕的孤獨支配。
我無所事事,唯有時間緩慢地流逝。
「……真無聊。」
抬頭仰望,我看到燈塔的光芒。
果然昏暗又混濁。

在那之後的事情就不必特地說明了。
我來到瓦茲麗小姐的店,睡了一覺之後去救老師。
回來時已經傍晚了。
當初原本預定跟老師觀光一整天,度過兩人獨處的時間,孰料回過神來時間已經過了一大半。
夕陽斜照的街景充滿惆悵。
「已經這麼晚了嗎……」
嘆息靜靜消失在大街上。
雖然我純粹是為了失去寶貴的時間而憂鬱,但說不定芙蘭老師的內心在想別的事情。
「對不起,都怪我。」
她垂眼朝我低頭致歉。
不用不用。
「我不是在怪老師喔?」
「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因為我的關係,在書裡過了這麼久。跟妳道歉不是當然的嗎?」
「我又不認為是老師的錯……」
我也不後悔進入書中的世界。
因為在書中能看見老師的回憶。
即使在傍晚回到現實世界,我們還是過了一段稱得上不錯的時間。
我停下腳步時,老師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夕陽的方向。
我追上她的背影,老師的聲音便從陰影的源頭傳來。
「因為自己做的事情,害事情不如預期,或是給人造成麻煩的時候,大多數人不都會認為是自己的錯,並感到後悔嗎?」
「…………」
「那種時候,能從頭到尾主張和自己沒有關係,不是自己的錯的人,一定非常堅強呢。」
或者是太自已為是,不曉得是哪邊。
我大致理解老師想表達的意思。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那麼老師覺得那種時候該怎麼辦?」
於是我開門見山地問。哪怕願望無法實現,被迫面臨痛苦辛酸的結果,那究竟該如何是好?
老師在陰影中停下腳步。
然後──
「找個人陪在自己身邊。」
因為一直自己一個人的話,會掐得自己喘不過氣──老師回過頭說:
「所以,我還算幸福呢。」
她對我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總之,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
或許是因為說出有點正經的話,害她突然害羞了起來,又或者是無意間和我四目交接害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老師立刻把眼睛別開。
「話說回來,伊蕾娜。要不要吃晚餐呢?我有推薦的店喔。我請客。」
她快速地說出這句提案。
哎呀哎呀?
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呢。具體來說是昨天。
「不錯耶。」於是我點頭同意,不過,「老師會請我吃飯真難得呢。」
有什麼原因嗎?
我問。
老師聽了輕聲一笑。
「沒有什麼原因。」
我只是想跟妳一起吃飯而已,她平淡自若地說出這句話。
…………
昨天我聽到老師說出這句話時,想著「太棒了!好期待喔!」傻不隆咚地跟了上去,可是──
「老師想請客的話,我有一個條件。」
我站到老師身邊,看著她說。
昨天我在燈塔中讀觀光導覽手冊直到天亮,對這個國家的人氣餐廳還算有點知識。
所以──
「其實這附近好像有間好吃的餐廳,不嫌棄可以請我吃那家嗎?」
「…………」老師看到我的表情,似乎察覺了什麼。「那個,不是……太貴的餐廳吧?」
「嗯呵呵。」
「伊蕾娜。」
「既然妳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不是應該展現一點誠意才對嗎?」
「我可以撤回之前說的話嗎?」
「不可以。」
然後我牽起老師的手邁開步伐。
遙遠的前方看得見燈塔的光芒。
美麗又驕傲地閃耀著。

飯後我自己一個人前往燈塔,沙耶當然在裡面。
她坐在昏暗燈塔中的地板上。
一看到我的臉,她就立刻端坐正姿勢喊了聲「伊蕾娜小姐!」面帶喜悅與困惑夾雜的複雜表情,對我低頭致歉。不僅如此,她還整個人跪倒在地。
「昨天真的很對不起!人家一不小心就睡著了……明明正在工作……」
不用那麼在意的說……
畢竟時間是深夜,她又盡力幫了我的忙。
「請別在意。」
我走向她跪了下來,把手搭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細,感覺有點不可靠。
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而且,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是我拋下還在睡覺的妳自己回去的。」
所以請不要放在心上──我說。沙耶看著我的手,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轉向我。
然後她用正經的聲音說:
「……伊蕾娜小姐果然很溫柔呢。」
妳在說什麼呀。
「我總是這麼溫柔喔?」
「咦咦……?」
沙耶又誇張地皺起眉頭。
於是我拿出魔杖說「怎樣?妳有意見嗎?」戳了戳她的臉頰。
她發出「唔嗯嗯」的聲音瞇起眼。
「至少這個狀況在旁人眼中看來,不論是誰都不會覺得伊蕾娜小姐是個溫柔的人……」
「沒禮貌。」
「話說今天有什麼事嗎?」
「我是來幫妳工作的。」
「被戳臉頰不包含在人家的工作內容之中的說?」
「不是,這只是我的興趣。」
「妳的興趣好奇怪……」
「嗯呵呵。」
「人家又不是在誇獎妳。」
沙耶鼓起臉頰說。我立刻用魔杖戳了戳鼓起來的臉頰,她就咻地一聲呼出一口氣。
當然,我來到這裡並不只是為了做這種事。
「這只不過是順便的,今天我是來找妳談談的。」
「找我談談嗎?」
「我可以坐妳旁邊嗎?」
「不怕地板髒就可以。」
我沒有回答,而是在她身邊坐下,取出魔杖。
「燈塔的光從遠方看來非常漂亮喔。」
「可是在正下方看起來不怎麼漂亮呢。」
「但是我不討厭這樣的風景。」
距離會影響一個人的觀點。只要旅行就會常常聽到,在遠方看起來很漂亮的東西,靠近一看發現滿是髒汙;不過,「能待在受到很多人所愛,卻無法看見的事物身邊,是很幸福的事情。」
說完我舉起魔杖,射出魔力。跟昨天一樣,耀眼的光輝和沙耶釋放的魔力混合,溶入燈光之中。
她只有望著這一幕。
「伊蕾娜小姐。」
然後,她喃喃自語似地對我說:「人家自己一個人工作也可以喔?妳就算不幫人家,人家也能自己達成任務。」
我沒有看她。
唯有看著升上天花板的光芒。
「可是我昨天做了一整晚,發現這個還挺重勞動的呢。」我只有這麼回答。
「但是人家自己做得來。」
哎呀,真固執。
「我不能幫忙嗎?」
「…………」
她沒有回答。
那麼我換個方法問吧。
「妳有非得自己一個人做的理由嗎?」
「…………」
她還是沒有回答。
若是將沉默視為肯定。
「妳有什麼理由呢。」
說完我把臉轉向她。
在升起的蒼藍色光芒照耀下,她的表情反而非常陰沉昏暗。
簡直就像是從正下方抬頭看見的燈塔一樣。
即使從遠方看來美麗又耀眼,從正下方往上看起來也十分不可靠。
我知道。
「妳在後悔自己救不了莫妮卡嗎?」
在來到這裡之前就知道了。

「人生活的城市艾瑪德斯琳。」
在寂靜之國巴拉德遇見席拉小姐時,她突然說「妳跟我來一下。」帶我走到外面,說起這件事情。
「那個國家有點奇特,具有極端討厭人死去的習俗。不論是多麼罪大惡極的罪犯都不會被判死刑,即使疾病在國內蔓延,國家也會用盡方法保留人命,是個對人的死極端過敏的國家。」
沙耶造訪那個國家的理由,是因為該國內發生了連續殺人事件。
換句話說,她應該是受到魔法統合協會派遣前去解決事件的吧。
席拉小姐會特地跟我說這件事就代表──
「……她遇到瓶頸了嗎?」
我原本這麼想,沒想到席拉小姐緩緩搖了搖頭。
「不是,事件已經解決了。犯人束手就擒,受到流放處分。」
「流放嗎?」
「在國外處死的意思。」
「……是嗎?」畢竟國家禁止在國內殺人呢。原來如此,厭惡殺人的習俗頂多只適用於領土之中嗎?
「事件順利解決,那傢伙也平安回來。」
然後。
席拉小姐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
「只不過,她回來之後就一直心情低落──她的朋友好像就在那個國家。是魔法統合協會新人訓練時期就常跟她在一起的同年女孩。」
她的名字似乎叫做莫妮卡。
研習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了,席拉小姐好像是在事件發生後才知道莫妮卡現在還在故鄉工作。
「那麼,那位朋友怎麼了嗎?」
從話題的方向可以察覺,那位莫妮卡身上無疑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被捲進事件受了傷,還是和沙耶吵架了。
然而席拉小姐說出口的話,卻和我輕鬆的想像大相逕庭。
她說:
「她被流放了。」
席拉小姐只有短短這麼說。
「…………」
換句話說就是。
沙耶的朋友從半年前開始殺人,遭到逮捕後被處死。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沙耶一定抱著難以承受的心情,內心蒙上陰影──席拉老師順著冉冉升上天空的白煙往上看。
隔了半晌,她從懷裡拿出一本書。
破破爛爛的封面上以漂亮的字跡寫著「莫妮卡」三個字。
看起來像是本日記。
「妳接下來要去海邊的特羅克利歐吧?」
邊說,她邊咚一聲,把莫妮卡的日記塞進我懷裡。
「能幫我把這個拿給她嗎?」
「……這裡面寫了什麼?」
「看就知道了。」
「…………」
言外之意聽起來像是她叫我一定要看,我沉默了片刻才翻開那本日記。
漂亮纖細的文字,寫下素未謀面的莫妮卡的種種回憶。從剛遇見朋友時發生的事情,剛加入魔法統合協會時的回憶,到回國之後的紀錄,全都有詳細的記述。
書上還寫了沉重無比,令人不忍直視的痛苦故事。
所以我看過一遍就立刻闔上那本日記。
「這種東西妳來給她不是比較好嗎?」
「我還有工作,沒辦法去海邊的特羅克利歐。」
席拉小姐的眼神似乎比平時還要凶狠。她一定也不是心甘情願和沙耶分隔兩地。
「年紀變大責任跟著變多還真麻煩。」
就算想跟我們一起去,她也無法如願吧。
她還有各式各樣的責任。
身為在協會工作的魔女的責任。作育英才,身為老師的責任。以及身為沙耶師父的責任。

魔女之旅⑩

她一定也得面臨肩上各種責任,被迫做出選擇。
做出痛苦的選擇。
所以我選了。
那個痛苦的選擇。

我手中拿著破破爛爛的日記。
沙耶光是看到封面上的名字,一定就理解了一切。
她笑了。
那是個精疲力盡的笑容。
「……妳好壞喔。知道還故意不跟人家說嗎?」
又深又重的嘆息掠過我的手。
「我在等待告訴妳的時機。畢竟昨天在找老師。」
「……妳找到芙蘭小姐了嗎?」
「找到了,多虧有妳幫忙。」
「人家什麼也沒做喔?」
「…………」
「人家什麼也做不到。」
只有倒頭大睡而已──她說。
隔了短短幾秒,我在找該怎麼回應她的話時,沙耶在藍白色光芒的另一頭露出一如往常的開朗表情。
「妳聽席拉老師說人家心情不好了對不對?可是人家不要緊喔。人家已經完全恢復了,現在也能正常工作。妳看,這個國家的人偶全部都能照常行動呀。」
「…………」
「所以伊蕾娜小姐,妳不用擔心。人家自己一個人也應付得來。」
「…………」
「伊蕾娜小姐,妳知道嗎?這個國家的魔法師會輪流做這份工作。可是人家一個人就能做到了。人家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一個人也能做好這種工作。」
「…………」
「人家不要緊,妳完完全全不用擔心,所以──」
「…………」
「所以請不要用那種表情看人家。」
我究竟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我以為自己很認真地聽著她說話,直直地看著她。
但是沙耶卻把眼睛別開。
還露出悲傷的表情。
「沙耶。」
我朝她伸手。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繃緊全身。
即便如此,我還是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的肩膀和昨天一樣纖細。
「莫妮卡過世不是妳的錯。」
「…………」
「完全不是妳的錯。」
「…………」
我說這種話或許一句也傳不進她心裡,即便如此,我還是繼續說:
「讓我看看妳平常的表情。」
我持續不斷地對她說:「讓我看看平常的妳。」
請妳變回平常的沙耶。
我一次又一次地說,可是不論說了幾次,她都絲毫沒有回應。她的話卡在喉嚨裡,只漏出細小的呼氣。
她一直將難過的心情鎖在心底。
我束手無策。
不論做什麼,她都不願意回應我。
不停忍耐到瀕臨崩潰的她,看起來就像是過去的我。
「……沙耶。」
所以我把她擁入懷中。
「……不要這樣!」
她在我的臂彎裡用力掙扎。
手中傳來她全力拒絕我的感覺,但是我不放手。她每次拒絕,我就更用力地抱住她。
「不要對我這麼好……!」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長袍,細微的痛楚纏上我的手臂。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沒有放開。
我有種預感,要是就這樣放手,會再也見不到她。
她在我懷裡依然繼續掙扎。我過去送給她的三角帽從壓在我胸口的頭上掉了下來。
搖擺的黑髮中,傳來她顫抖的低語:
「現在這樣下去不行。人家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就是因為人家自己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大家才會離我而去,才會拋下人家。人家要變得更堅強,否則繼續這樣下去,每一個人都會離開──」
第一次見面時。
她被妹妹拋下,內心受到孤獨摧殘。她也許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乞求我教她魔法後,她獨自參加魔女見習生試驗,並順利合格。我以為她終於獨立了。
她加入了魔法統合協會,交了新的朋友,再也不是孤單一人。
然後日前,她和那名朋友重逢。
朋友獨自一人對抗國家的規範,並失去了生命。
說不定,那時的沙耶心想,自己又遇到了一樣的事情。
她又被獨自一人拋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要拋下人家……?」
她發出懦弱、細小的聲音。她不再掙扎,手臂上只剩下痛楚。
總是精神飽滿的沙耶。
我認識的她,儘管偶爾會做些傻不隆咚的事情,儘管偶爾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工作,依然時時刻刻笑容滿面。
不過其實,她一定很害怕孤獨。
她一定都在壓抑那份心情。
「和重要的人分離一定很難過。」
我能切身體會她的心情。
可是──
「沙耶。」
我放鬆手臂的力量,放開懷裡的她。她用顫抖的手緊抓我的長袍,臉被淚水浸溼。
漂亮的臉蛋變得一塌糊塗。
所以我扶著她的臉頰。
「妳不是自己一個人喔。」
抹去她的淚水,我說:
「我永遠都在妳身邊。」
過去如此,未來也是。

『我什麼都知道。』
日記以這句話開始。若是不知道寫下這句話的人是誰,這就只是一句傲慢無比的話;不過這位叫做莫妮卡的少女,似乎確實無所不知。
『我可以看透人的內心,不論他人在想什麼,為了什麼而活,我全都瞭若指掌。』
從小就比任何人都還要理解人心的莫妮卡,同時承受著漫長的孤獨。就是因為理解人的心情,她才無法與任何人親近。
就連無法讀心的我們也清楚明白,與他人的距離越接近,就越能理解他人並非只有美麗的一面。所以我們會做出選擇。下意識地選擇要與哪些人親近,與哪些人疏遠。
但是,她一眼就能知道對方抱著哪種想法生活,一定無法接近任何人吧。
因為不論從遠方觀看,還是靠近細看,結果都完全一樣。
莫妮卡交到朋友時,是她出生以來懷抱孤獨生活了十幾年後的事情。
『今天我交了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叫做沙耶。她又溫柔又乖巧,還是個不會說謊的好人。』
莫妮卡似乎非常重視在魔法統合協會遇見的那位名叫沙耶的少女。日記中在魔法統合協會度過的日子,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與她無關。
『今天我和沙耶在附近的咖啡廳吃午餐。』『她的師父好像很嚴,她看起來很累。』『她很單純,只要請她吃聖代她就歡天喜地。』『今天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她一直看童書,所以我就拿了本哲學給她。』『她說這本太難了看不懂。』『今天我們一起回家。』『就算是無聊的話題也很開心。』『今天我們也一起回家。』『今天我們也──』
說不定,她其實知道。
知道沙耶在天真爛漫的笑容背後,始終懷抱著孤獨。
莫妮卡回國以後,肯定也相當珍惜與沙耶的回憶。日記中的內容雖然幾乎都與工作相關,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偶爾提到沙耶。
從某一天開始,日記的內容一百八十度改變。
『──沒有人試圖拯救這個國家。沒有人做正確的事情。既然如此,就只能由我來做。』
那是距今半年前的事情。
她再也忍受不了故鄉蘊含的巨大矛盾,親手殺害了罹患不治之症的人。即使明白這是天大的錯誤,她依然不停奪走民眾的生命。
她一定做了很大的覺悟。
她百般理解自己的選擇絕對不值得鼓勵。縱使如此,她還是無法對身陷苦海的人們視而不見。
因為她比任何人還要能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的話,她肯定說什麼也不想讓摯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協會派沙耶來了。』
然而,沙耶卻來了。因為重視而不想見面的她,竟自己跑來了。
這讓她苦惱不已。
『妳為什麼來了?』
她原本打算犧牲自己拯救國家。她原本打算拋棄生命。然而,摯友造訪卻動搖了她的決心。
但是,這時她已經無法回頭了。
『對不起。』
她明白沙耶若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內心一定會深受重傷。在此同時,她也相信沙耶一定會找到真相。
最後,她只剩下一個選擇。
日記最後,她寫下對沙耶的想法。
洞悉所有人內心的她,將一直以來深藏於心的思念詳細地寫了下來。

從書中救出芙蘭老師之後。
用完晚餐時,我讓老師看了那本日記。老師讀完莫妮卡最後的想法後──
「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低聲說完這句話,便闔上日記。
「…………」
從席拉小姐把這本書交給我的時候開始,從聽了沙耶的事情之後開始,我就一直煩惱該如何是好。要我收下是沒有問題,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該怎麼將這本日記交給她。
我究竟能為沙耶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
因為我沒有失去過重要的人。
「妳很煩惱呢。」
飯後。
老師喝了一口紅茶,平淡地對我說。她的眼神宛如看透了我的心。
「看得出來嗎?」
我有種內心被她看穿的感覺。
「看得出來呀。誰叫我是妳的師父呢。」
「…………」
我垂下眼,一段靜謐的時間降臨。喀答一聲,老師放下手中的茶杯。水蒸氣搖曳,紅茶蕩漾,香味四溢。
「妳能替她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和我的煩惱相反,老師極其平靜。
老師一如既往地對我說:
「陪在她身邊吧。」
說完,她柔和地笑了。

在釋放兩支魔杖魔力的燈塔之中。
她在我眼前掩面哭泣。
她一定覺得非常孤獨,一定覺得自己被拋下。她一定需要時間接受莫妮卡的死。
可是,我不希望沙耶忘記。
我不希望她忘記很久以前相遇時,我對她說過的話。
我就再跟她說一次吧。
「妳不是自己一個人喔。」
我撿起掉在骯髒地上的三角帽,拍了拍灰塵,握在雙手之中。帽子在手中感覺起來非常熟悉。
這是我過去送給她的帽子。
所以它已經不是我的了。
得將它物歸原主呢。
「妳忘記了嗎?」
我把三角帽戴上她的頭。
──陪在她身邊吧。
老師的話閃過我腦中。
「我從很久以前,從遇見妳的那一刻開始,不就一直在這裡了嗎?」
──就如同過去依偎在哭泣的少女身邊一般。
──就如同過去送她這頂帽子時一般。
「至今為止,從今以後,我都會永遠跟妳在一起。」
請妳不要忘了這件事。
我只有對她這麼說。
我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朝燈塔的光芒邁步,一路來到這裡的。
她或許是不想讓我看到哭腫的眼睛,緊緊握住帽簷垂下頭來。
我就這樣陪伴在虛幻、柔弱的她身邊。

然後我們共度了一晚。
在升起的陽光中,我和停止哭泣的沙耶訴說彼此分離時的故事。
有旅行中遇到的怪人、沙耶的工作、又或者是莫妮卡的事情。各式各樣的話題在光芒不斷升起的燈塔中此起彼落。
我們似乎能一直聊下去。
我甚至覺得永遠不會結束。
結果,離開燈塔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即便如此,我們卻不可思議地不感到疲倦。
甚至覺得還沒聊夠。
沙耶背對著燈塔,瞇起眼眺望朝陽,轉向我說:
「伊蕾娜小姐果然很溫柔。」
哎呀,妳在說什麼呀。
「我總是這麼溫柔啊?」
真沒禮貌。
我故作不滿地鼓起臉頰,沙耶就說:

魔女之旅⑩

「說得也對。」
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
然後笑了笑。
她一如往常地笑說: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在海邊的特羅克利歐滯留第三天的傍晚。
來到港口,我們看到各式各樣的攤販,以及隨處可見的天燈。從小孩到大人,甚至老人,人人在天燈中點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
已經到處都有天燈冉冉升上天空了。
我們四周充斥著美麗虛幻的光景。
到處都充滿人們的願望。
「妳不用工作嗎?」
芙蘭老師忽然問沙耶。原本應該在燈塔中控制人偶的沙耶,現在在這裡。
在我身邊。
「我為了參加祭典暫時離開了。」
沙耶邊回答,邊眺望聳立在遠處的燈塔。從港口隱約能看見藍白色的燈光。
「……有人幫妳代班嗎?」
老師訝異地看著燈光。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我點頭道。
說是有人其實有點語病。「只有幾個小時的話,它們應該可以代替我們工作才對。」
「……?」
老師略顯不可思議地側了側頭,想起什麼似地,「啊啊,這麼說來……」開口說:
「伊蕾娜,進入書本裡的時候妳借的人偶有好好全部還給人家嗎?剛才我遇到瓦茲麗,她在抱怨『便服的人偶還沒還』喔。」
「等祭典結束我再拿去還,請妳放心。」
「……?」
老師納悶地側了側頭。
我把眼睛別開。
昨天晚上。
和沙耶聊天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瓦茲麗小姐做的人偶之中,有不具有意識,只能儲存魔力的人偶──就是進入書中世界時跟她借的兩隻便服人偶。
我想只要好好使用這個人偶,說不定就能跟燈塔中的人交換。
然後我們在晚上試了一下。
結果如眼前所見。
燈塔至今依舊閃閃發亮。
人偶能夠儲存的魔力有限,即使沒有辦法整天代替我們工作,但要是只有幾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才對。
於是。
我對沙耶說:
「今天就來享受祭典吧。」
難得的祭典,自己一個人寂寞地在燈塔裡守著燈光,就太傷心了。

城市的居民們正在祭典的會場發放天燈。
我們也接下了天燈。
三盞小小的燈。
三人並排在港口。
「這個國家的天燈祭會把對無法相見的人的思念寫在上面,讓天燈帶到天上。」
老師看著懷裡的細小燈光對我們說。
她說:
「天燈祭第一次在這個國家舉行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好像是從每年到了這個時期,城市的居民就會把對已故之人的思念、分隔兩地之人的想念寄託在天燈上,將天燈放上天空的習俗開始的。」
起初是城裡的某一個人開始的。
人們被消失在天空中的美麗燈火魅惑。
一個接著一個,在天燈上寄託思念的人隨著時代越來越多,如今觀光客會特地在此時造訪,將無數寄託了思念的天燈放上天空。
僅僅一人開始的事情,如今持有如此巨大的意義。
許多人的想念重疊在一起。
成就今日這個國家令人歎為觀止的美景。
我問:
「沙耶想寫給誰?」
她應該有聽見我的話。
「…………」
但是她保持沉默。
在沉默之中,她望著溫暖的光輝。
她看著不論在遠方,還是抱在懷裡依然美麗的天燈。
然後,終於。
「人家不放天燈。」
她緩緩搖頭。
「重要的人就在身邊,所以人家不需要交給天燈。」
若是要遵守這個國家的習俗,這個天燈是用來將心意傳達給分離兩地的重要人兒。
可是她再也不會分離了。
過去如此。
未來也是。
莫妮卡的日記。
『親愛的沙耶:』
最後上頭是這麼寫的。
她一定早就料到自己遲早會把日記交給沙耶了吧。因為就算無法預知未來,她也全都知道。
這點小事想必在她的預料之內。
『妳一定很快就會找到真相了。說不定,妳早就已經發現了。』
日記最後,寫的是她自己所作所為的一切真相,以及對沙耶的思念。
『我最喜歡妳了。我最喜歡不擅長說謊,總是笑容滿面,又出眾的妳了。妳是那麼的耀眼,我有好幾次想要變得跟妳一樣。』
她一定是邊哭邊寫。
紙上的字暈開了。
『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一定會非得離開妳身邊不可。對不起,讓妳承受這種傷心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
莫妮卡日記上寫的最後一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特別清楚。
『可是,請妳不要忘記。』
一定是因為,那和我過去說過的話一模一樣。
『我永遠都陪在妳身邊。』
戴著熟悉三角帽的沙耶喃喃說道:
「我不會忘記。」
她像是在對自己發誓一般低語: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重要的人寫的日記收在她的懷裡。
她思念的人永遠都在那裡。
至今依然在沙耶的心旁邊,散發細小的光明。
如同依偎著她一般,驕傲地閃耀著。

第八章 旅行航路:昏暗夜空中升起的火光

昏暗無比的夜空中。
遙遠的天上,可以看見細小的光點一點一點地升上天空。
那看起來就像是溶入夜空之中的繁星,這一幕讓我跟姊姊看著看到入迷。
「好漂亮……」
姊姊喃喃自語。
我只能點頭同意。
在這裡能夠看見令人忘記這裡是天上的景色。
往下一看,眼底是一片城市。慢慢地、慢慢地降落到地上的空中之城,在最後的最後讓我們看見美麗非凡的景致。
天燈祭。
我聽過傳聞。每年一到這個時期,城鎮的人們就會舉行放天燈的祭典。
如果可以的話,我跟姊姊也想參加──結果來不及趕上。在抵達海邊的特羅克利歐前,在抵達那個國家的最後一刻,我們在這個國家接下了工作。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想參加祭典,不過因為要工作,所以沒有辦法呢──我跟姊姊都已經幾乎放棄了。
「結果我們在特等席上看見了呢。」
站在我身邊的姊姊說。
雖然沒有趕得及參加祭典。
雖然我們接下了工作。
取而代之,我們看到美麗無比的景色,溶入星塵揮灑的天空之中。
「對呀。」
姊姊點頭說。
同時,她也寂寞地低語:
「可是,我們再也沒辦法從這裡看見了。」
這座城堡正緩緩回到地面上。如果就這樣在地上降落,肯定就再也無法升空了。
這一幕美景一定是最後一次在我們面前出現了。
僅此一次的美景。
再也無法看見。
「…………」
天燈祭據說是將對分隔兩地之人的思念寫在天燈上,送上天空的習俗。
人們會將對同一片天空下某個人的思念寄託在天燈上,放上天空。
可是我們現在就身在天上。
在這裡分隔兩地的人究竟是誰呢?
很久以前,我一面在國內等待姊姊回來,一面後悔不已。
後悔自己沒辦法相信姊姊,招致害姊姊獨自被驅逐出境的結果──我始終替自己的愚昧後悔。
對我來說,那個人是誰連想都不用想。
「……姊姊。」
我朝姊姊伸手。
姊姊溫暖的手一碰到我的指尖。
「……怎麼了?」
她就傷腦筋似地輕聲一笑,輕輕握了回來。
我的手就這樣被溫暖包住。
「沒什麼。」
我把眼睛撇開,望向遙遠的天空,在心底許願。
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放手。

芙蘭小姐搭的船出海的下一刻。
人家聞到一股懷念的味道。
一股忍不住讓人皺起眉頭,不論聞幾次都覺得毒素在身體某處累積,非常非常難聞、討人厭,卻又令人懷念的味道。
人家認識這個味道的主人。
「伊蕾娜小姐。」
「?什麼事?」
伊蕾娜小姐望著船發呆,回頭微微皺起眉頭。
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鼻子跟人家一樣靈敏,又或者是她跟人家一樣記得味道的主人──她立刻環視周圍後說了一句:「很臭呢。」
就算看不到她,也能循著味道找到她的所在。
「所以說,人家稍微去一下。」
伊蕾娜小姐聽到人家的話,說了聲「好。」點了點頭。
「路上小心。」
語畢她對人家微笑。
她的手依然小心翼翼地抱著天燈。

看樣子,在這個國家只有一個人會在人群裡抽菸。稍微走了一下子,人家馬上就遇到犯人了。
「…………」
一和人家對上眼,她就尷尬地蹙眉,呼出一口白色的嘆息。
「……被妳發現了嗎?」
暗夜魔女席拉師父出現在眼前。
「聞味道馬上就知道了。」
她或許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可是人家隔著人群看到陰影處不斷飄出白煙,還看得見她的三角帽,甚至還跟她四目交接。
更不用說,這個味道人家聞了很久。
不可能不發現。
「妳不用工作嗎?」
人家這麼問,席拉老師就說:
「……任務原本是封印運輸中的貨物,結果出了個差錯害那個貨物不見了。」
她只有這麼回答。
她沒有說為什麼自己會來這個國家。
說不定,運輸中的貨物是來自這個國家,而她是來找消失原因的。說不定,她只是來這裡處理下一份委託。
可是那種事情已經無關緊要了。
來到這裡,和她見面讓人家比任何事情都還要開心。
伊蕾娜小姐全都跟人家說了。
她親赴人生活的都市艾瑪斯德琳幫人家回收莫妮卡的日記,並交給伊蕾娜小姐。
人家全都聽說了。
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替人家擔心。
「……抱歉了啊。」
席拉師父在陰影之中望向飄浮在空中的燈火。
與其像是把臉別開,她看起來比較像是純粹不想讓人家看到害羞的表情。
所以人家一手拿著小小的天燈,奮力展現笑容,牽起她的手。
「我們去更亮的地方欣賞天燈吧?」

細小的燈光消失在夜空的星塵之中。
在靜靜晃動的船上,天燈的光芒看起來越來越小,逐漸變成微弱的光點。
遲早一定會看不見吧。
所以我伸出手。
伸向充滿思念的天空。

「芙蘭,妳在做什麼?」
第一次橫渡這片大海時,師父看到我朝天上伸手,訝異地側著頭問。
她一定無法理解我的行動,因為她只有說了「真漂亮」這平淡的感想而已。
但是這片天空的情景,在我眼中看起來截然不同。
這是一片許多人的思念互相重疊,美麗無比的天空。
所以我回答:
「我希望能不要忘記自己想念的人。」
邊說我邊伸向無法觸及的天空。

「又見面了呢。」
聽到師父女兒的名字,看到她的長相,將她抱進懷裡,我全都理解了。
很久很久以前救了自己的人是誰,還有從今以後她會長成什麼樣的少女。
這一定就是命運。
所以我朝她伸手。
「…………?」
剛勉強能用雙腳站起來的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的手,然後抬頭看我。
灰色頭髮,晶瑩剔透的琉璃色雙眼。
她的名字是伊蕾娜。
她緩緩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那是一雙非常非常柔軟的小手。

「該道別了呢。」
伊蕾娜握住我在港邊伸出的手。
那依然是雙又小,又不可靠的手。
但是跟以前比起來──
「……妳長大了呢。」
我心中只有這句感想。也許純粹是因為一股感動湧上心頭,所以我只有說出這句話也說不定。
伊蕾娜靦腆地笑了笑。
「或許如此呢。」
可是她繼續接著說:
「我還打算繼續長大。」
然後,她慢慢放開握住的手。
夜晚冰冷的空氣奪去指尖令人難忘的溫暖,我的手壟罩在喪失感之中。下一瞬間,一陣溫暖撲進我的懷裡。

「我們總有一天再見吧。」

我這麼說,緊緊抱住老師。
激動的我究竟在做什麼呢?太丟臉了。
冷靜的我似乎在心中這麼低語,不過此時的我還是順著氣氛,「嘿呀!」一聲雙手抱住老師。
也許老師被我的這個舉動稍微嚇到了也說不定。
「哎呀哎呀……」聲音自我頭頂傳來,但是我現在在老師懷裡,所以完全看不見她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但我沒有必要看到。
因為要是看到她的臉,我可能又會捨不得離開。
「伊蕾娜……」
終於,老師也把手繞到我的背後,慢慢對我說:「妳是不是長高了一點?」
「啊,不好意思我長高了。」
「…………」
「為了長成剛好能抱住老師的大小,就只能這樣了……」
真沒有辦法。
腳如果不必特別用力的話,現在的身高差感覺就不會剛剛好。為了創造適合的氣氛,我需要稍微努力一下。
老師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可是跟以前比起來還是長大了呢。」
「…………」是這樣嗎?「也許是呢。」
但我果然不打算把這當作最後。
老師雙手慢慢用力。
然後在我耳邊低語:
「我們總有一天再見吧。」

漸行漸遠的船搖搖晃晃地在海面上滑行。
視線分明從未離開,船的身影卻在不知不覺間越變越小,越來越模糊。船一定很快就會被黑暗吞噬,消失在夜幕之中吧。
胸口似乎還留著一絲餘溫。
說不定,這種感覺來自於我依然抱在懷裡的燈火。
老師的船一定很快就會消失不見了。
她還看得到這個國家的燈光嗎?
她還看得見我在的這個地方嗎?
我希望,這道光能傳到很遠、很遠。
「再見了。」
然後,我放開懷裡的小天燈。
「直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
我手中的光芒輕盈地升起,加入升上夜空的天燈之中。老師看得見這道光嗎?

港鎮邊,有一名放開雙手,將天燈送上天空的女子。
她有著一頭灰色的頭髮,琉璃色的雙眼。身穿黑長袍與黑色三角帽的她是魔女,也是旅人。
遊歷各國的她一面旅行,一面編織出相遇與離別。
從今以後,至今為止,她也會繼續旅行吧。
為了永遠記得不停重複的相遇與離別,為了將眼前的景色烙印在眼中,朝思念之火散落的昏暗天空伸手的她,究竟是誰?
毋須多說呢。
沒錯,就是我。

魔女之旅⑩

後記

大家好!由於只有三頁,所以雖然有點突然,就立刻進入各話講評吧!
●第一章 「旅行航路:書中的故事」
這是第十集的序章。我一直都想試試看讓伊蕾娜從書裡跟讀者對話的橋段,能夠實現真是太好了。
●第二章 「嚮往戀愛的美人魚」
說到美人魚的故事,感覺起來好像都是以悲劇為主,但是本作寫成喜劇風格。基斯真的會有習慣跟女生相處的一天嗎……
●第三章 「保存回憶的文字之國」
伊蕾娜與芙蘭老師,還有芙蘭老師的師父的故事……就這樣!
●第四章 「魔女審判」
這章我在草擬大綱的階段很猶豫要不要寫,但是責任編輯說:「這超讚的,寫吧!」於是我就寫了。這應該是目前為止回顧最多過去集數的一回。
●第五章 「魔法師們的天空」
艾姆妮西亞姊妹與魔法師姊妹的故事。我從很久以前就在構思天空之城的故事,不過感覺起來篇幅會變得很長,不知道該不該下筆,這次因為非常適合作為導向終章的篇章,於是在第十集終於實現了。
●第六章 「旅行航路:孤獨的書本」
這章分為兩個部分,能讓眼鏡伊蕾娜登場我很高興。這章勸戒孤獨書本的芙蘭老師是下一個篇章的契子。
●第七章 「旅行航路:燈塔之中」
人都會成長,雖然關係也許不會永遠跟過去一樣,但是就算知道,人際關係逐漸改變還是有種惆悵的感覺。沙耶的故事從電子書版開始,在第三集與第五集迎接過兩次重大轉變,我想讓這集也成為其中之一。由伊蕾娜替沙耶戴上帽子開始的《魔女之旅》系列,第十集以再次替她戴上帽子結束。跟芙蘭老師的旅行,還有沙耶傷心的日子都到此為止。
●第八章 「旅行航路:昏暗夜空中升起的火光」
天燈祭以泰國水燈節為題材,在本作中是將思念傳達給遠方的人。在遠方天上眺望天燈的艾姆妮西亞姊妹、不放天燈把師父拉到明亮處的沙耶、在海上眺望天燈的芙蘭老師、以及在陸地上朝天燈伸手的伊蕾娜。每個人即使看見相同的景色,對天燈許的願望一定也都不一樣。

以上就是各話講評。好久不見,我是白石定規。主要因為終章太長,害這次的後記頁數變得很少,所以我想簡潔地統整一下。由於這回是系列開始後的第十集,我從以前就想把這集寫成一個段落。因此,這次我想在最後以沙耶的故事收尾。從終章的長度看來,這集完全就是最終回的感覺,不過這個系列還會持續下去,希望各位能繼續支持!順帶一提,如果要做下回預告的話,下集開始伊蕾娜會回到普通的一人旅行。
關於這集的廣播劇CD,我在Twitter上說過好幾次了,第一彈時我緊張到不知道有沒有把嘴唇咬爛,但是在正後方聽第二彈還是有趣到不行,讓我從頭笑到尾。個人最喜歡第四章。除了各位聲優之外,協助製作廣播劇CD的各位人士,真的非常謝謝大家!
那麼以下是謝詞。
M責編。真心對不起……這次拖到最後一刻才交稿。不知道為什麼,結果還是寫成過去頁數最多的一集……
あずーる老師,謝謝您每次都繪製的可愛插圖。我尤其喜歡廣播劇CD封面的伊蕾娜……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各位讀者,對不起這次的後記比較短。希望大家今後也能繼續守望伊蕾娜的旅程。那麼下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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